第五十四章

之後是一場漫長的兵荒馬亂。

母親棠靜的歇斯底裏、怒不可遏, 老師們的驚詫慌張、好言相勸，江祁眼中一瞬間湧現出的震驚、心疼與憤怒。

各種情緒，全都在棠澄的心頭糾纏、堆積、腐爛、發酵。

其實以前棠靜因為多種多樣的原因, 也不是沒在大庭廣眾下，罵過她，擰過她。

明明以前的那麽多次，棠澄都忍下來了。可不知道為什麽, 這一次她實在難以忍受, 她覺得自己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樣難堪、羞恥。

看著一旁大開的窗戶, 她甚至有一種想要沖過去跳下去的沖動。

那樣, 她就不用面對這樣的不堪。

不用面對江祁的眼神……

但到底，棠澄還是做不出那樣的事來。只是在徹底無法忍受之前, 一把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跑了出去。

奔跑的途中, 棠澄的腦中一直回響的都是棠靜尖銳的咆哮與譴責。

她說——

“棠澄, 你要不要臉？啊？要不要臉？我送你來學校裏讀書，不是送你來自甘下賤的！”

“我天天起早摸晚地為了你賺錢，我省吃儉用，我容易嗎？結果呢？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果然，你跟你爸一樣，從根上就壞透了, 骨子裏就是個白眼狼！我的教育並沒有起到絲毫作用！”

“棠澄你怎麽能這麽惡心？你讓我覺得惡心你知道嗎？”

一口氣跑到了空無一人的操場上, 棠澄找了個狹小的角落, 整個人就縮了進去。

腦中一片混亂不堪,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幹嘛, 該去哪。

她沒有朋友, 沒有玩得好的同學, 沒有爸爸，也沒有其他來往的親戚，只有學習。像現在這種時刻，她甚至連排解的辦法都找不到，只能紅著眼咬著牙望向地上翠綠的小草發呆。

此刻的棠澄猶如一張崩到了極致的弓，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韌性夠不夠好，又還能堅持多久。

便是這時，一道急促的腳步聲跟隨而來。

很快，一雙價值不菲的名牌球鞋便停在了棠澄的面前。

來人緩緩蹲下，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他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包還沒拆封的桃子味的餐巾紙，撕開包裝，從裏頭抽出兩張遞到了她的面前。

棠澄並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只是眼眶紅的厲害罷了。

因此，棠澄根本沒有伸手去接對方遞過來的東西，依舊默不吭聲地看著不遠處的草。

棠澄不接，來人也沒有收回手，始終固執地舉著手裏的紙巾。

兩人這樣僵持了不知道多久，最終還是江祁率先打破了僵局。

“對不起，是我的問題。其實我也不知道班上人只是胡亂傳來傳去，竟然驚動到了班主任他們，甚至他們還聯系到你……”

此時的少年完全沒有之前半分的囂張跋扈，聲音還有些沙啞、顫抖。

只是他的話說到一半，就怎麽也說不下去了。

他說不下去，棠澄能說下去。

“江祁。”

一片靜謐中，棠澄忽然輕輕喚了他一聲。

莫名的，江祁心頭就生出一股想要立刻逃離這兒的沖動。

只可惜，他的雙腳就像是生了根一樣，怎麽也動彈不得。

沒多久，他聽見她聲音輕而緩地開口，“你的存在，還有你那些朋友傳播的謠言，已經對我正常的生活造成了嚴重的困擾。”

“所以……”

“如果可以，以後，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

“還有……我最討厭的水果就是葡萄。”

說話時，棠澄只覺得自己真正的靈魂已經漂浮到了半空中，焦急而絕望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字字，一句句，說著那些言不由衷，又傷人至深的話。

自始至終，蹲在她對面的江祁的頭，都是垂著的，叫人根本看不清表情。

而在用盡全身力氣說完這些話之後，棠澄也低下了頭。

當時的少女，發自內心地覺得，之前那幫同學對她的評價一點也沒錯。

她就是個石頭做的人，性子又獨又冷，冰涼而沒有人味兒，更沒有心。

不然她怎麽能條理清晰地說出那些傷害的話呢。

她啊，就是塊又臭又硬又冷的石頭。

根本捂不熱的石頭！

操場上的風徐徐刮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棠澄才緩緩擡起了頭，而此時她的面前哪裏還有少年的身影。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的。

以前被棠靜破口大罵的時候她沒哭，在辦公室被棠靜打了一巴掌並罵她下賤時，她沒哭，甚至剛剛說話傷人的時候，棠澄依舊沒哭。

可此時。

看著眼前突然不見了的少年，棠澄忽然再也忍不住地，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之中湧了出來。

她擡起校服的衣袖，用力擦去眼睛裏溢出來的淚，可怎麽也沒想到，眼淚越擦越多，越擦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