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章 殺青

楊遠意37歲這年的春節來得遲一些,大年初五剛好在情人節前夕。身世坎坷、經歷波折的電影終於告一段落,除卻來年開春需要補的鏡頭,劇情相關的全部故事已經拍完。

《落水》宣布殺青前最後一個鏡頭是沈訣的大特寫。

海邊,傍晚七點的天空泛起深紫色,男人還是穿一件破破爛爛的風衣,緊緊裹在身上。“啞巴”目送遠處的警官走開後出神地望向海平面,白浪湧在腳邊,鞋襪濕了他也渾然不覺。他仿佛在等人,又好像只是發呆,直到天空完全沉入藍黑的平靜夜晚。

同僚剛才的話回蕩在耳畔,“啞巴”想著那場大火,阿江最後看他的眼神。那裏面沒有猶豫,也沒有即將赴死的恐懼與糾結,阿江完全明白自己要做什麽。

他的眼睛那麽亮。

仿佛告訴這個互相交付過生命、卻最終走不上同一條路的陌生人——

“不要為我難過。”

耳畔是嘩啦啦的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啞巴”閉上眼,仰起頭,嘴唇微張,安靜地感受著這場並不存在的雨。近海的潮起潮落經年不變,這天沒有月色,星辰稀稀落落地掛在夜空。

比“卡”先響起的是熱烈掌聲。

沈訣的助理給他送上一大捧百合花,說:“恭喜訣哥殺青!”

“殺青什麽……我回頭還要補戲份的。”

沈訣說完笑著接過花,卻走了兩步把它轉送給了站在攝像機邊的導演,神情敬佩,又帶著些調侃:“楊導,辛苦了你啊。”

楊遠意卻沒好氣地繃著臉。

“你們太自作主張了,我都沒喊停。”

這話徹底讓戲劇的殘留氛圍蕩然無存了,沈訣笑得更大聲些,轉頭不知對誰說:“聽見沒,你們剛才鬧什麽?楊大導演怪大家破壞了他的儀式感!”

方斐率先起哄:“你現在喊,馬上喊一個!”

“……算了。”楊遠意說,再繃不住自己也彎了唇角。

臂彎裏的百合花香氣甜膩,夜風拂過,反而清新了起來,是冬夜海岸線縈繞的一抹念想。楊遠意被花瓣上殘留露珠沾濕了衣領,他低頭望著那兒,一時百感交集。

香味已經被風吹淡了,馥郁不足,悠遠更甚,楊遠意卻突然鼻酸。

他不願承認,但確實有點想哭。

《落水》對他的意義重大不同於過去、未來的任何一部。很久沒有從頭開始攢起一個劇組,剛開拍他躊躇滿志,然後被各種變故接連打擊,感情受挫,事業中斷,一度一蹶不振。本以為什麽遺憾都抵不過客觀阻礙,電影快就此夭折,前期努力全都付之東流了,卻又柳暗花明,得到了再次開始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方斐回來和他共同完成了。

看似結果與開頭並無太大區別,對楊遠意而言,當中波折不亞於一場涅槃。

殺青宴,從不喝醉的楊遠意這次終於放下所有心事,他保有記憶,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他只記得他拉著方斐說了很多話,好像語氣逐漸失去理智,沈訣在旁邊錄視頻,被他一把打開手機,最後方斐看不下去把他勸回房間……

第二天頭痛欲裂,楊遠意極少地感到了“喝酒誤事”和“宿醉難受”。

睜開眼,楊遠意翻了個身本能躲避大亮天光。

有人走到身邊,擋住了燦爛冬陽的同時,毫不客氣地伸手挼了兩把楊遠意亂七八糟的頭發:“中午了,你可真能睡。”

“唔。”楊遠意牽著方斐,拉到唇邊,不自覺吻了吻他的指尖。

方斐失笑:“真的,趕緊起床,我給你叫的餐都要到了。”

“行,這就起……”楊遠意開口,發覺聲音也啞得不像話,“我喝太多了昨天。”

“可不是嗎,留下來續攤的那幾個都被你逗笑了。”方斐舉起手機晃著,“群裏可有罪證哦,你抱著我哭的視頻人手一份。”

楊遠意:“……”

方斐:“加在一起十多分鐘呢。”

楊遠意徹底被噎住,短暫地天人交戰了一會兒,就放棄了掙紮。

“好吧,我認命。”他坐起身,拽著方斐把人摟進懷裏抱了一會兒,鼻尖嗅著方斐頸間清爽的洗發水檸檬味兒,“這樣也挺好的,等以後你不要我了就把視頻發出去,說方影帝成名了,始亂終棄……”

“楊遠意我真服了你了,昨晚胡說不夠,今天還要繼續了是吧?”

楊遠意不說話,把他抱得更緊。

“幼稚。”方斐嘆氣,拍拍他後背,“起來了,我去收拾東西。”

楊遠意這才想起他今天還要回平京。

過年時,劇組只放了除夕夜的假。為了最後進度能順利結束,大家都很配合地一起待在榕郡,簡單吃了頓飯就算新年了。

方斐前兩年都和家裏人一起過,哪怕拍《歲月》時,除夕他也回去了。楊遠意問起他如何對家裏人解釋,方斐說,跟爸媽通了電話,他們都表示理解。但楊遠意仍從酒席間,方斐的眼底看出一點戀家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