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塵埃落定

我有個從小相依為命的姐姐, 小時候鬧了饑荒,父母饑荒裏沒了,姐姐帶著我們兩個拖油瓶到了安置處, 自己病倒再沒醒來。妹妹要姐姐,我也想她, 最後就扮作他的模樣,安潤是我姐姐的名字。

—— 我叫安寧。

李裕握緊韁繩, 身體忍不住輕顫著,回頭時, 見安潤杵著劍, 半跪在地上, 身後有剛才替他當下的箭矢,鮮血自口中低落。

“安潤!”李裕高聲。

似是聽到他聲音,安潤艱難擡頭。漆黑的夜裏,只有城樓處的燈盞照亮了周遭,也映出安潤那張略帶秀氣的臉,朝他欣慰笑了笑……

李裕喉間哽咽著,眼淚忽然湧出, 將眉心堵得發澀,說不出的難受,也眼前模糊。

—— 夫人不會像旁人一樣看我, 我是什麽模樣, 她就尊重我什麽模樣。

—— 夫人吩咐過一定要帶殿下安穩離開。如果殿下走不了,那夫人替殿下做的一切都白費了。

他還沒來得及熟悉一身男裝的安潤,印象中也都是安潤口中那聲“畜生, 王八蛋”, 李裕握緊韁繩的指尖攥得“咯咯”作響, 但喉間哽咽著,再發不出任何聲音,只眼見著那道身影越來越遠。

城樓下,安潤目送著燈盞光暈下那道策馬疾馳的身影,安潤眼前也漸漸模糊,卻漸漸心安。

安潤強打著力氣再度撐著劍睜眼,確認那道身影已經在城門外遠去了。

夫人,殿下安穩了離開。

安潤好似心頭一塊沉石落下,慢慢闔眸,整個人順著手中拄上的劍慢慢滑下。

***

出了定州城門,一路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夜色策馬疾馳,緊張混亂的場景裏,根本分不清楚當下是往哪個方向逃竄的。

但有禁軍在前探路,宋時遇同李裕一處。

盡管早前有禁軍留在城中斷後拖延,但定州城中後來源源不斷的駐軍支援,留下斷後的禁軍撐不了太久。

雙方從子時前後的廝殺,到眼下的一路狂奔,李裕和宋時遇身後的追兵從未間斷過。

李裕從早前的雙眼模糊,到後來眼眶中的眼淚都已風幹,只剩了在黑夜盡頭和黎明前夕間的亡命與逃竄。

李裕的心也從早前的悲慟中慢慢平靜下來,下意識強迫自己冷靜,清醒,仔細判斷眼下的形勢。

此時的定州就似當初的滄州戰場一般,他中了東陵和李坦內外勾結的埋伏與圈套,幾千上萬的駐軍和禁軍被圍追堵截,所有的人都護著他逃竄,包括溫兆。

但最後,溫兆帶著他逃開了滄州戰場,到了舅舅處。

他以為雨過天晴,但其實,是逃入了另一個牢籠當中……

眼下像極了早前。

他必須要冷靜,清醒,而不是像早前一樣,除了逃命,什麽都沒想,這樣還會重蹈早前的覆轍。

尤其是,他逃出城中了,但溫印還在,溫印怎麽辦?

要怎麽同溫印撇清關系。

其實這樣緊張的場合,同滄州戰場不過相差半年而已,他不應當就半年時間便能這麽快在紛繁復雜中沉穩下來,就好似早前那個冗長繁瑣的夢經過後,他雖然只零零星星記得其中少許,但心境卻似是經歷過那場夢境後變得泰然。

夢裏他記得的其實不多,但李坦和李恒確實鬥了起來,鷸蚌相爭,他做了漁翁,但他的漁翁做得並不輕松簡單,但仿佛因為經歷過,腦海中清楚明鏡了許多。

他如果還活著,李坦和李恒兩人的利益都會受影響,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兩人會默認想做掉他,符合了兩人的共同利益,才會接下來針鋒相對;但他只要還活著,對他們兩人都是威脅的時候,他就會成他們兩人同時針對的一個……

他也不知道哪來的魄力和抉擇,但腦海中想清楚了,就驟然勒馬停了下來。

宋時遇和周圍跟隨的禁軍都紛紛勒緊韁繩停下,錯愕轉眸看他。

“殿下!”宋時遇不知他為何突然停下,但天色未明,前路未蔔,身後又有魯一直率領的禁軍,和定州城的駐軍,他們停下來等於暴露在風險當中!

宋時遇喘著粗氣,心中緊張。從定州倒戈開始,他和他率領的禁軍就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們只能跟著太子,眼下見太子停下,宋時遇卻捉摸不透太子的心思。

李裕擡眸看他,沉聲道,“宋時遇,我要死在這裏。”

宋時遇:“……”

宋時遇全然僵住,以為自己聽錯。

李裕看向他,認真說道,“我被魯一直的人追得走投無路,死在逃竄途中,旁人有目共睹。”

李裕目光微沉。

連夜疾馳中,黑夜已經漸漸隱去,天邊開始隱隱泛起魚肚白。

李裕停下,是因為見到前面就是懸崖峭壁。

這是去往茗山的那條路。

李裕記得。

這條路異常陡峭,所以馬車都是逐次通過,稍有不慎,就容易跌落懸崖之下,摔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