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人生苦膽亂世聖土
那日,滂沱大雨。
萬古川那時八歲。
他提著一把有他半人高的劍站在雨裏,摔得滿身汙泥,冰涼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他從外濕到裏,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寒風凜冽。
他胸膛起伏,大口喘著氣。
他的面前站著他畢生見過最高大的男人,和他同在雨裏,是狂風暴雨都撼動不了的巨石。
萬於延提起手頭帶鞘的劍,對他說:“再來。”
還要繼續過招。
小萬古川握劍的手因為脫力在不住發抖,雨腳重重砸在他身上,雨水順著發絲流下來,眼前的景象都在模糊的雨裏,將軍府的庭院空空落落,他又冷又累。
他想休息一會兒。但他開不了口,他知道他的要求一定會被父親一口回絕。
“吾兒,大徵朝的男兒不懼風雨。”
——我知道。萬古川想。
他再次揮劍而上。
從他跟隨父親習武開始,他沒有哪一日不是遍體鱗傷,疲憊地回到屋裏連塗藥的力氣都沒有,倒在床上便睡了過去。
他的母親離世早,家中除了婢女並無女眷,他唯一的親人是這個能征慣戰的大將軍,舉國上下、朝中朝外都忌憚的武神,嚴厲得像一座石像的父親。
練武受傷他不敢說,小小年紀上藥就得自己偷偷地來,更別提會有人心疼。
他的前半生沒有柔情,只有鐵血與幹戈。
*
“萬家的兒郎不計得失。”春宴上,萬於延把萬古川最心愛的怒虎面具給了一直在同他爭搶的小王爺。
回去的路上,萬於延正容亢色,“生在王爺家可以閑散,生在將軍府不可。玩物喪志。”
自此之後,大徵朝佳節的慶典再是盛大,街頭的玩意兒再是目不暇接,不夜城燈火酒綠,大千世界琳瑯滿目,都與他無關了。
*
十七歲那年,萬古川第一次贏過他父親。他的劍架在了萬於延的脖子上。
萬於延第一次對他發出贊賞,但這一刻,他是悲傷的——
這個頂天立地的高大男人……老了。
北狄壓境,開戰的號角撼天動地。
“爹,我去吧。”十七歲的少年一身黑色鐵甲,手握著一把巨大的畫戟。
萬於延看了他一眼,披上披風,大步出了帳篷,帳外的風沙把他淹沒了,但他響亮的聲音貫穿黃沙,“將軍和士兵同生死。”
少年萬古川當時沒有讀懂那一眼決別。
這一戰,萬於延替他擋下了一刀,帶傷沖鋒,萬刀索命,身死沙場。
萬古川在想,興許該死的是自己。
頂天的人倒下了,那片沉重的長天劈頭蓋臉壓下來,砸在萬古川身上。
長天上百萬敵軍壓境,他的腳下是大徵城池萬裏、子民百萬,他一但松手,必定血濺山河。
他要頂住,血浸滿半身的衣服,舊傷覆上新傷,他也不能松手。
“吾兒莫悲,遲早的事。”萬於延生前是這麽說的。
萬古川知道。從他出生開始他就別無選擇。
是責任,萬死不辭。
兵書韋編三絕,等的就是他帥旗飄揚的那天,帶著殺父之仇的怒火,排兵布陣,親自出征。
走馬百戰場,一劍萬人敵。(注1)
打得北狄節節敗退,少年將軍一戰成名,成為能征慣戰的神話,令北狄聞風喪膽的傳說。
都說他風光無限。
可每當他望見長空的鷹隼,望見草場上馳騁的野馬,他都會覺得手頭的虎符和廟堂上那些勾心鬥角的朝臣對他若有若無的拉攏和諂媚,令他生厭。
人生之悲不是你微小如塵土,而是你的每一刻都不為自己而活。
居廟堂之高,他就像天子手中一把冷漠的刀。黨爭中的諂媚和遊說他一概不理。
拉幫結派的朝臣屢屢碰壁,私下裏說他油煙不進,年少輕狂。這些他都心知肚明,但他並不在乎,這些根本撼動不了他分毫——可笑朝臣依舊得對他畢恭畢敬。
他不需要朝堂,可朝堂需要他。
大將軍。是責任,也是負擔,更是一根堅不可破的鐵索把他牢牢捆綁。
求而不得,他就無欲無求。
可每到閑暇的深夜,深埋的那股子江湖意總在翻騰不休。
他蒙上面,踏著窗檻翻身而出。
在夜色的高地上疾行,看滿城的燈火都在腳下。
從瞭望塔上一躍而下,清風浩蕩。
這一刻他不是聲名赫赫、功勛卓著的將軍,他是一只鷹隼,伸展巨翅,長空無垠。
他翻身落在豪俠途徑的小巷,狹路相逢,他手中的劍寒意森森——這是飲過萬人血的兇煞劍,是一揮便可力戰三百人的鬼神劍,這是揮軍百萬所向披靡的將軍劍。
一擊千斤。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可以招架得住?
江湖上皆是“夜風”的傳說。
當他回到房間,取下面罩,鐵索再次拴住他,那種失落感便翻了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