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 事與願違失之我命

書房雕花的門扉在微風裏吱呀輕晃,木門上經年的灰飛揚而起,在金色晨光中曼舞。

屋裏陰冷晦暗,陽光便合時宜地如同滾燙金湯從門縫淌進來,淌過冰涼地板,漫延到一雙黑色靴子、一角繡著黑色暗紋的衣擺上。

許是這人此刻太冷冽了,衣擺一晃,金湯就不敢再冒進,膽怯駐足。

光與影的分界恰到好處。

這道黑色身影藏身書房的暗角,長身玉立在堆滿書籍也積滿塵土的古老書架前。

骨節分明的手扶著陳家的族譜,修長的手指翻過一頁又一頁。

白紙黑字鐫刻一個又一個名字,載著陳家祖祖輩輩的悠嘆,卷著千百年的歲月,從那雙點漆的俊目前匆匆掠過。

陳家祖輩有百人,每個名字的背後,往事沉沉都有千斤。

但壓在萬古川心尖的卻是另一個名字。

萬古川放下族譜,倚在一旁的長桌角上,閉上眼睛,擡手捏了捏鼻梁。

他什麽時候發現的。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萬古川垂下手來,垂眸看著手上那本族譜古舊發黃的封面。

什麽時候暴露的……

此刻他腦海裏揮之不去是林泓甩開他手時,眼底的錯愕,還有閃避的目光……

是為難嗎,是厭惡嗎……

克制隱忍了太久太久,每次小心翼翼地試探總是失望而返——林泓並不傾慕於他,或者說並不傾慕於……男子。

心頭壓著一把冰涼的畫戟,又冷又沉,墜得他喘不過氣。

他從來說不清楚,林泓於他,究竟是什麽……為何這般執迷。

那年他二十歲,大敗北狄,邊關在一片歡呼裏。

他依舊記得,他策馬被簇擁到軍隊的最前方,身後跟著數十萬驍勇又忠誠的戰士,旌旗在長風裏鼓動,邊城的長街迂回有百裏,百裏皆是人海,簞食壺漿,夾道歡迎。

任他如何制止,人潮湧動,依舊跪拜在地上……望向他的目光,是驚嘆,是敬畏……是在致敬所向披靡的神祈。

鮮花插在他的馬鞍上,榮光披在他的肩頭。

他躲開無數要親吻他靴子的人。

他的威名載入史冊,是大徵口口傳頌的歌謠,是胡人聞風喪膽的傳說。

注定煇爍古今。

但是,每至夜深人靜,他望向無垠又酷寒的黃沙,望向遠處盈盈的月華,只是覺得無盡寂寥。

邊關子民的歡呼和敬重都壓在他的肩頭。

國泰民安是他一生的枷鎖。

他渴望馳騁的草野只能哽咽在喉際。

這不是他想要的……

鷹隼被捆住了羽翼,忘卻了翺翔於九霄雲海、乘風而去的快感,忘卻了翅膀劃過遼闊草場、鼠兔驚恐四散的跋扈。

野性被消磨,自由如同一支虛幻的歌。

直到,籠外另一只蒼鷹從雲天呼嘯而過,披著一身山川湖海的不羈。

雲翳淌過它的巨翅,它所見是遠方長天的浩渺,它所聞是廣袤曠野的召喚,其余熙攘紛雜皆如無物。

雖千萬人吾往矣。(注1)

瀟灑又恣意。

久違的野性在血液裏沸騰,哪怕掙不脫桎梏也想追隨他而去。

林泓於他是什麽……

是他所有的幻想。

他的俠義。

他的自由。

他的隨心所欲。

他的意氣風發。

他的曠野。

他的天空。

同林泓一起,便是他一生中最自由的時刻。

回神時,早已身陷泥淖,卻又甘之如飴……

對林泓的情感在他披著冷硬鎧甲、馳騁疆場的半生裏,太輕太軟太暖。

於他而言,更多的是無措和謹慎。

他不是聖人,不敢自詡過高,忍不住想再靠近他一步,卻又依舊在隱忍……

求而不得的輾轉反側早就嘗過了,“得償所願”似乎本就不是他該有的。

“稱兄道弟”——刺得人生疼的詞,他說不出口,但他還是不想驚動林泓,所以他選擇保持緘默。

可饒是這般小心,還是換來了他最不願看到的結果——林泓在躲他。

分頭行動是他提的,林泓在躲他,便不如直接給林泓一點空間。

萬古川有些自嘲,連讓他感到為難都於心不忍,哪兒還有更近一步的余地。

失之我命。

他的目光投向門外。

金陽於枯草間輾轉,連衰敗都頓時顯得耀武揚威。

萬古川的目光又落回族譜上,緩緩擡手,翻了一頁。

*

“林清泉!”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說話沒有得到回應之後,段宇終於忍無可忍。

“啊?何事?”林泓回過神來。

“你在想什麽?魂不守舍的。”段宇皺著眉頭,要嫌棄死他了。

“沒想什麽。”林泓的目光在屋子裏漫無目的地四處晃悠。

“那我剛才說了什麽?”段宇質問他。

“你說這陳家很多值錢的東西都被拿走了。”林泓自以為對答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