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公主帶著她的五百衛士離開了石城鎮,城門外全是聞訊趕去送行的百姓,人影似樹影般綿延開去。

公主的身影已遠在天邊,可人們仍不肯散去,久久眺望。

公主在這裏種下數不盡的綠蔭,又救了數不盡的百姓,她悄無聲息地來了,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寶鸞回頭看,遠遠地看見城池荒漠中人影和樹影好似泛黃帛布上兩條顏色分明的繡線環繞交織,綠線是樹,黑線是人。

在綠影和黑影的邊緣,有一小支小小的馬隊往外奔,奔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那是表哥,他往長安去。

這一眼也就一瞬的功夫,馬背跌宕,黃沙迷眼,寶鸞縱馬飛奔,自由快樂。

她心知自己有些不一樣了,這變化的起始已無從溯源,或許是從她慶幸齊大郎死於非命,或許是從她將毒_藥灑進喀什的酒裏,或許是從她下令斬殺吳都護,或許是從她拋擲那顆賊首人頭。

又或許,她從未變過一直如此。

她加快速度,超到班哥前頭去,余光瞄他,來不及清洗也暫時洗不掉的假疤痕橫在額間兩頰,觸目驚人,可她昂著頭,好似孩童稚氣不知憂愁,馬永遠快他一步,眼睛含著笑,戲謔而興奮。

起初他還會追趕一二,不讓她拉遠距離,可他越是追趕,她的馬就越是飛奔。但慢下來也不行,她會離得更遠。後來漸漸察覺,不能過快不能太慢,得永遠隨她身後,由她領先一個馬頭的距離。

她高興了,就會笑著喊他的名字,含了蜜似的,仿佛獎勵一般。

他見過她馴喂宮裏那條猧子狗,軟軟的呢喃,溫柔的笑顏,一點點拋出去的肉塊以及一落下就收回的撫摸。那本是條見人就吠的狗,卻在她面前弭耳俯伏。

趕路當晚,沒有駐紮的帳篷蔽身,天為被地為席,寶鸞被班哥拉到身邊,他用厚實的裘衣包住她,堅硬有力的臂膀攏抱她,她好似一顆鵪鶉蛋被圍得密不透風。

沙漠裏過夜,人人環抱取暖。

呼呼的風聲混著火堆的噼裏啪啦聲,不遠處士兵巡夜的腳步聲踏著熟睡人的呼嚕聲,這是一個寂靜的夜。

寶鸞端詳班哥的睡態,看了一會,伸出手摸摸他的下巴,捏捏他的耳朵。

忽然班哥睜開眼,睫毛近睫毛的距離,四目相對幾瞬,他又閉上眼。

她指尖繼續揉捏幾下他微微發燙的耳垂,見他沒有阻止也沒有讓她快點睡覺的意思,便開口說:“我是不是很醜?”

“嗯。”他答一聲。

寶鸞被他的直白嗆住,皺眉說:“還有呢?”

“沒有了。”他仍閉著眼,說完又品評一句:“確實挺醜的。”

寶鸞摸摸臉上的假疤痕,心裏嘀咕一句臭男人只知道看臉。正要推開他,他卻心有靈犀般立即將她抱緊。

氣悶了一會,寶鸞說:“以前你很會甜言蜜語,總是說好話哄我。”

班哥聲音帶著睡腔,好似遊離夢中:“年少不懂事,現在得沉穩點了。”

寶鸞不甘放他獨自睡去,伸長脖子用布滿假疤痕的臉蹭蹭他,又往他耳邊吹一口熱氣,眼睛看不到,上手一摸,如願以償摸到他的臉發燙。

“你臉紅了。”她笑著,沒多久忽然想到什麽,問:“別人這樣摸你,你也會臉紅嗎?”

他的氣息有些不平,說:“沒有人能這樣親密。”除了她。

他騰出一只手,摸黑撫到她臉上,她賭氣似地揚起面孔,任由他撫摸她臉上每一寸凹凸不平的地方。

他摸完她的臉,重新兩手抱緊她,寶鸞等了一會,沒等到他開口說話,自覺沒意思,閉了眼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的時候,臉上傳來濕濡的觸碰。

她一下子清醒了,唇角慢慢翹起來,黑暗中捕捉氣息。

就像樹葉上一只蝸牛輕輕淺淺地爬過,醜陋斑駁的脈絡一一被安撫,微濕的痕跡很快風幹,灼熱的溫柔卻永遠留了下來。

這吻未觸及她的唇,因此變得更加動人。

行軍生活顯然是艱難而辛酸的,越往西地勢越高,空氣稀薄天氣變冷。

環境艱險,從前吃的苦都不配叫苦,現在的苦才算真正的苦,寶鸞自己都驚訝竟然能熬住。

她已經很久沒穿過不打補丁的衣服沒吃過新鮮美味的佳肴了,臉上的假疤痕早已脫落幹凈,但現在灰頭土臉的也沒個人樣。

美人是需要嬌養的,再天生麗質的美人,日日風餐露宿,也會變得黯然失色。

寶鸞總算是明白了為何先前班哥讓她留在石城鎮,和現在這種貧瘠的軍旅生活比起來,石城鎮的日子稱得上富貴安穩了。

班哥沒有問,但她看得出來,他想問她是否後悔跟了來。

其實有什麽好後悔的呢?

對於自己的選擇,她從來不會後悔,十幾年的宮廷生活教會她許許多多的道理,其中一個便是摒棄後悔這兩字。人一悔,腳步不穩,路也就斷掉了。莫後悔的習慣幾乎是刻到她骨子裏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