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正是滿山菩提花開的時節。

萬凈禪刹來了兩位客人。

這是空方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林劍主。

萬凈禪刹是佛門出世地,歷代佛尊為尊,收佛子為徒,佛尊坐化後,佛子繼任為尊者,超脫於世外,不問凡俗、不染塵埃,而在廣大佛門弟子中另擇中優異者為禪刹主持,主管山門諸事,下通達世俗,上供奉尊者。

空方便是這一代的主持,他的師尊前不久坐化,他便接任主持,攜領眾禪刹長老弟子繼續夜以繼日修習大凈化術。

他聽說過萬仞劍閣新劍主的名字,這是自然的,諸宗獻祭後,三山九門權柄旁落、九州動蕩不穩,在天下局勢最詭譎危難的時刻,是這位林劍主橫空出世,如一把刺破沉霧的劍,踩著滿殿賓客的血骨坐穩劍閣至尊位,縱橫辟闔、分權撫壓,生生扶住了搖搖將傾的大局,猜有了如今浩浩蕩蕩的新立兩山十三門、重劃天下一十八州

這是不世的功業,是輝煌的紀史,是改天換地覆雨翻雲的蒼生事。

可當專修滄瀾紀史的史門掌座拜見征詢如何修這段史時,她卻拒絕為自己立傳立本紀,甚至下令將自己的名字盡量隱去,罄竹滿篇的事跡淡作寥寥幾筆,她讓寫自己下令屠的西疆、屠的九州,背盡罵名,卻讓寫劍閣的功績,寫西征的犧牲,寫三山九門的那場獻祭,寫九州裂土化作一十八州的恢弘戰役。

兩山十三門的名字,十八州的名字,這一代所有人的名字,注定將在滄瀾紀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頁,千年後、萬年後,後人會以向往而崇敬的語調提起他們的功績,像提起上古,提起滄瀾的初世,是凡人仰望一段遙不可及神佛的傳說。

她將萬千殺名斂於一身,不叫染臟了新兩山十三門的光輝與權威,也叫這天下所有不甘含怨之人將罵名朝向她,平復世俗一十八州被血染踐踏過的怨氣。

可她背再多的罵名,再大的殺名,她也是滄瀾劍主,是當世正道至尊,是覆手蒼生第一人。

與這樣不可觸及的浩大功業相比,那些曾經關乎她的紛繁謠傳、為人爭論喋喋不休的風流韻事,便像飄繞在龐大山擎的雲霧,雲蒸霧繞,不覺晦暗,反而更添玄秘朦朧的傳奇色彩,引人探尋向往、津津樂道。

空方便是在這個時候真正見到她。

菩提花花型端莊碩大,黃蕊紅花瓣,被風吹落時,黃蕊無數碎粉飄散,花瓣則紛紛揚揚落下,她慢慢走上山門,披著一身晚霞,花風拂過她鬢角,拂起她衣衫,她便好像真是踩著漫天蜃夢幻霞,慢慢地向他走來。

空方聽見自己心口停跳了一拍。

他佛法遠不比尊者精深,可他仍能看見她身上如日中天浩大的光輝,斑斕繁復的命運在她腳下像彩線根根崩裂,因果在坍塌,過去與未來在湮滅,只有她站在那裏,腰負青劍,玉骨風山瘦,便是最燦爛光華的自在。

她身邊便是那位赫赫的忘川之主,妖域之君,暗影憧憧中一道瘦高的影,黑袍白發,細長的血瞳,通身久居高位的恣睚冷漠,是人間不可容的絕艷妖異。

他們並肩而來,那些曾經紛繁的風流謠傳也像花風一樣揚揚飄開,有新入門的小和尚懵懂拉著同伴小聲竊竊,說他們真奇怪,像有情人,又最不像有情人。

空方領著她們到明鏡尊者的院落,林然笑著向他道謝。

她臉廓清柔,眉眼細膩,說話時會不自覺彎起眼尾,瞳色折射出來的波光,像盈著一池明亮的春水。

空方的心跳得厲害,他年輕的耳頰泛起紅。

那位忘川君主側首瞥來,目光像漫過山川的血海,平緩冷漠覆在她身上。

院門被推開,小童探出頭來:“林劍主,妖主陛下。”

她循聲偏頭看去,龐大的威壓也隨之從他頭頂撤出,空方退後幾步,心跳如鼓,汗水從額角不斷滲出來,他無奈地苦笑一聲,心中說不出的憾然與難過。

他立掌,微微垂下頭,望著那青竹似的身影邁過門檻,徑自走向那菩提巨樹下的身影。

“尊者。”

小童悄悄扭頭回看,正看見尊者慢慢轉過身來,目光落在年輕的青衣劍主身上。

“尊者。”她輕快的聲音帶著笑意:“許久不見”

“您還在生我的氣嗎?”

他的臉龐豐盈,額頭寬闊,有著霞光皓月的靜美風姿,聽見她的聲音,清澈的眼眸微微垂下,望向她半響,眼中顯出復雜,漸漸的,那復雜也到底變成一抹安泰柔和。

他嘆了聲氣

小童關上門前,隨著緩緩合攏的門縫,看見忘川君主瘦長的身影往那裏走去,聽見尊者輕輕的,像是有些無可奈何,有點疼愛,又像是嘆息的聲音:“你來了這裏,我還有什麽能生氣。”

——

林然其實是不想帶成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