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仲光啟覺得自己快死了。

歲月與記憶像握不住的水,從他掌心無知無覺流走,他的腦子昏昏沉沉,不記得自己在哪,不記得自己在做什麽,有時候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但那些痛苦與絕望像深深刻在骨頭上的疤,哪怕血肉愈合了、皮膚完好無損了,也仍然在身體的最深處,永遠連綿不息地疼著。

仲光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延續到他徹底閉眼的一日,但當梵音悠悠唱起,他慢慢睜開眼,模糊的視野中出現天空光輝的明霞,浩大的劍勢像從天鋪來的幕布,籠罩住整座壯闊的玄天之山。

那一刻,仲光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

他想,這一天還是來了。

他感到痛苦,卻又期待,他心口流淌著不忍心的血,又有無法言喻的迎接解脫的歡喜。

但他到底還是站起來,艱難地站起來,慢慢拿起身邊的刀,慢慢往外走去。

仲光啟沒能走到山門,因為那遠道而來的不速客已經登堂入室,一襲白衣,身無華飾,素身從容站在正殿前,負手望著他。

玄天宗的長老們挨挨錯錯在周圍,氣氛僵硬而古怪,卻沒有誰敢上前去攔

——曾經的滄瀾第一人,現在又化了神,誰能攔他?誰敢攔他?

誰也沒見過化神,甚至無法想象化神究竟意味著什麽,哪怕他們不怕死,也害怕江無涯一怒之下對整個玄天宗做出什麽事來。

只有一無所知的年輕人才會把江無涯當成個溫和的長輩,他們卻是親眼見過,那把曾經的太上忘川劍下淌過多少滾熱的血。

仲光啟也見過。

但刀宗總要有人不能退的,所以他緩緩開口,用刀割沙啞的嗓音:“大尊——”

“仲光啟。”

江無涯卻淡淡打斷他:“你看看,我身邊站的是誰。”

仲光啟目光移過去,看見僵硬如石雕的元景爍,和他身邊,如松柏挺拔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清眉寒目,眼瞳漆黑疏冷,薄唇冷冷抿著,可即使這樣的面無表情,也掩不住俊秀柔和的臉廓。

“……”

仲光啟怔怔看著晏淩,眼眶無知無覺濕潤。

奇怪的嘶啞聲從他喉嚨裏滾出來,他的手在顫抖,那把曾經大殺四方的重刀在他手中一起顫抖,幾乎掉下來。

他已經握不住刀了。

一個握不住刀的刀客,他的性命已經沒有意義。

空白的軀殼還站在這裏,可那個真正的重刀刀主仲光啟,早已經死了。

“所以,你欲如何?”

一道蒼老枯寒的聲音緩緩從後面響起

江無涯目光緩緩掠過如傀儡空殼的仲光啟,隔著所有人,淡淡望著那被簇擁著緩緩走來的佝僂人影。

所有人驟然一驚,連忙看過去,頓如找到了主心骨,紛紛倉惶欣喜道:“宗主來了。”“宗主!”

全衡子拄著拐杖,慢慢地走過來。

這是一個無比蒼老的老者,一重重的褶皺像刀刻的溝壑烙在他臉龐,深深凹陷的眼窩裏眼瞳已經斑白不清,在這樣一座盛名累累的刀宗裏,他卻拄著拐杖,像凡間田頭最平凡的老人,可他走過的地方,所有玄天宗的長老紛紛低頭恭順又依賴地讓出一條路來。

全衡子,玄天宗宗主。

他太老了,早已經不管事了,玄天宗諸多內務盡數由長老們共同商議處置,他曾經一度就像凡間個年邁的老頭,看著子孫繞膝,頤養天年,靜靜等待著最後的歲月到來。

但當護持山門的長老神色倉惶撲進來的時候,全衡子就知道,那注定是他的奢望。

全衡子慢慢走來,他的眼睛已經花白模糊,但他的眼神仍然強硬而冷酷,有著刀一樣的氣勢,他沒有看全身顫抖的仲光啟一眼,只是看了看晏淩,然後冷冷看向江無涯,粗啞地一字一句:“江無涯,你欲如何?”

他大概是世上僅剩的敢直呼江無涯名姓的人。

江無涯淡淡一笑,對他的態度並不以為意。

如果可以,他本並不想與這位曾經的長輩走到這一步,但可惜,這世上很少有如果。

做過的事,欠下的債,總是要還的。

“當年事如何,一筆陳年爛賬,事到如今,我無意幹涉。”

江無涯指著仿佛僵成石雕的晏淩與元景爍,平靜說:“但這兩個孩子,一個是我劍閣首徒,一個是玄天首徒,天賦卓絕,心性誠烈,是稟承天意的大氣運者,更是滄瀾未來肱骨棟梁,我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擋了他們的路,害他們走向歧途,幹脆就把他們來過來,將這樁恩怨斷個幹凈,一一說個清楚。”

全衡子冷道:“你要如何斷清?”

“很簡單。”

江無涯說:“第一,放黑淵現世,歸於晏淩;第二,玄天宗宗主位傳於元景爍;第三,玄天宗自請退出三山,我保玄天宗所有無辜弟子無恙。”

所有人全身大震,有人驚怒脫口而出:“你這是逼我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