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晏淩與魏城主說著話,從正堂裏走出來,就看見林然站在亭子裏。

她披著件白裘,只簡單梳了個小髻,剩余的白發披散下來,發尾垂在腰後輕輕地晃。

他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便像覆著薄冰的河面一點點融化,化成初春素潭的水,余出清冷的暖意。

他正想叫她過來,就瞥見亭邊的人影。

青年背影挺拔,有一副寬肩窄腰的勁瘦身段,像頭矯健的金獅,抱臂懶懶倚著柱子,轉過頭來時,露出一張英姿勃發的臉孔。

元景爍,玄天宗的首徒,仲光啟的弟子。

晏淩其實記得他,不是夜宴,是更早之前,燕州的時候。

劍閣,江劍主,他,他們找了林然很久,卻意外在燕州遇見。

當時他差一點就抓住她的手,差一點就能把她帶回來,若不是妖主攪局,她會一直好好地留在劍閣,就不會有這許多年的波折與分隔,物是人非,好像各自在自己的路上,只能背對著走得越來越遠。

那時她就與這個人在一起。

他不說,但他一直記得。

雲天秘境,燕州斬妖台,直至今日,他都沒有忘。

他也忘不了,忘不了那種抓不住的、竭盡去靠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失去的無能為力。

從那時他才真正明白,只有更強大的力量,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才能保護珍重的人不被傷害。

當日斬妖台無力墜落的少年已經成了高大的青年,在夜宴時當著全城人的目光平靜地殺人,又能堂而皇之從正堂裏跑出來,懶洋洋倚在亭邊,刀柄一下一下拂著她肩頭狐裘的絨毛,有一點輕佻的親昵,被她氣哼哼地拍開,他也不以為意。

他們不知已這樣說了多久的話。

晏淩望著元景爍,青年似有所感,也懶懶望過來。

他的眼神有一種桀驁的冷漠,蘊藏著一點漫不經心的敵意,像刀尖懸著的一滴冰,你說不清它是會不影響任何人地墜下來、無所謂地落碎,還是猝然化作一道冰冷的殺意、割開任何覬覦者的脖頸。

這是一個說不上是正氣還是狂邪的人。

晏淩沒有回避他鋒利的目光半分,目光清冷,淡淡望著他。

魏城主突然覺得周圍冷了一圈。

他臉上保持著社交微笑,悄悄揉了揉胳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心裏暗暗把這群不省心的家夥罵得狗血噴頭。

三山九門了不起啊?首徒了不起啊?

他真後悔,他那天就不該開城門,就不該把這群祖宗迎進來!

他順著晏淩的視線望去,就轉到亭子裏,先看見了元景爍,然後就看見裏面那個年輕的姑娘。

他一下啥都明白了

——合著是這位最大的祖宗啊!

魏城主印象可太深刻了,那天夜宴,他急匆匆下了船,氣都沒喘勻,就看見這姑娘掀起裙子就往湖裏跳。

然後一群人二話沒說也跟著跳,下餃子似的往水裏撲騰,有男的,連女的都有!

那是霧湖啊!又不是泡溫泉,堂堂一群首徒,跟他媽急著投胎往水裏跳,震得他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最後便是劍閣這位晏首徒和玄天宗那刀瘋子一起先把人帶上來,都遊到湖邊了,抱著人昏迷的姑娘,硬是誰也不肯松手,要不是北辰法宗那個女首徒把人搶過來,魏城主都懷疑他倆是不是能當場打起來?!

魏城主只要想想當日,這幾個首徒站在腿高的湖裏,衣衫濕透,衣服緊緊裹著勁瘦的身體,結實裸露的皮肉被融蝕出傷口,滴答滴答落著水和血,一個懷裏抱著人家姑娘,另幾個像發情的公狼一樣死死盯著對方,就覺得離譜

——就離譜!就離譜啊!!

魏城主這輩子沒看過這麽離譜的事,話本都不敢這麽寫!

他早聽人議論過,說這年輕姑娘跟那血祭北冥的妖主有私情,是妖主的愛姬,一刀捅死了妖主,還能活蹦亂跳往小瀛洲去,他之前全當笑話聽——妖主那是什麽樣的人物?屍山血海殺出來的不世雄主,跺一跺腳九州都得跟著顫三顫,那樣的人物,怎麽可能命喪一個女人手裏,結果現在親眼所見,呵,那可真不一定。

這美人,能讓這些個心比天高的天之驕子上趕著往霧水裏跳,妖主說到底也是個男人,嬌妝長袖甩一甩,笑靨如花偎在懷裏,素手往脖頸那麽一掛,勒死個霸王又有什麽不可能?!

誰也不知道魏城主心裏的小劇場有多麽豐富多彩,當事兩人更是毫不在意。

元景爍眼神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打量,他就那麽散漫地倚在亭邊,哪怕他們都走了過來,他也沒有半點走開避嫌的意思,連望來的目光,都是坦然玩味的審視。

晏淩神色不動,只是心裏慢慢升起不悅。

一個人何以狂妄如斯,不知不計半點遠近分寸!

他微微側眼,目光平靜略過元景爍,投在林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