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江無涯很久沒有知覺了。

入魔可以是一瞬間的事,但他這種受穹頂天牢的侵染,是不一樣的。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慢慢地失去五感、慢慢地忘記、慢慢地失去神志……直至有一天,徹底化為魔的本身。

江無涯已經漸漸做最後的準備了。

穹頂天牢一塌,太上忘川劍碎足以湮滅大多數的妖魔,他會殺了奚柏遠,劍閣年輕一代的弟子也都趕出去了。

他還有心讓闕道子也走,當年因為奚柏遠,已經害了蒼掌門,江無涯私心裏,至少想讓他的弟子活著,也為劍閣多留條後脈——他怎麽忍心看著劍閣兩代掌門皆斷送於此。

但每次說起此事,闕道子都跟他糊弄過去,江無涯便知道,他不會走的

——他總嫌棄自己那個大弟子性情執拗、非要自找苦頭吃,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江無涯唯有嘆息。

但即使他死在這兒,闕道子帶著劍閣諸長老覆滅於此,天牢大多數的妖魔死了、奚柏遠死了,可剩下的妖魔流散出去,暗墮魔氣蔓延天地,也是九州的一場大難。

只願三山九門能精誠合作,挾制九州,萬萬不要再起什麽波折……

江無涯像是沉在一場昏昏大夢裏。

好像人死之前總會回光返照、回憶平生,他不時也會想起過去,想起幼年時在私塾書房讀書,少年時背著把劍在戰場上廝殺,拜入劍閣後去九州遊歷,想起桃林環繞的那座小鎮,想起青州覆滅……

更多時候,他會想起在無情峰,養小小的阿然的時候。

他這一生沒有什麽全然輕松的時光,大概只有那個時候,是很快活的。

他在劍閣入門大典收她為弟子,牽著她的手,走回無情峰。

那麽小小的孩子,不知家裏人怎麽輕待的,剛上山的時候,瘦得面黃肌瘦,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灰土兮兮的小臉上,只有那雙眼睛是大大亮亮的,仰著頭呆呆看著人的時候,讓人心都軟成水了。

他沒有道侶,沒有孩子,他把她當小女兒一樣養大,看著她從不到腰高的孩童長成亭亭的少女,他不知道她來自哪裏,不知道她腦子裏到底都在想著什麽東西、藏著什麽秘密,但這些都不重要,當她清亮柔軟的眼眸望著他的時候,她就是他最珍愛的寶物,是他最疼惜的孩子。

奚柏遠收他為弟子,是為繼承無情劍主之位,可他不需要她繼承劍主,所以他不教給她無情劍法,他不想讓她無情無愛孤零零活成另一個他,他要無情劍主之位在他這一代終結,他只想她自由快樂,這種快樂,他活著一日,便傾盡所有護她給她一日。

他本以為自己還能撐得更久一點。

她在外面不知在做什麽,許多年都不願意回來,以前他很操心,如今這時候不回來倒好,他只盼著她在外能照顧好自己,若是她願意一直留在劍閣,與闕道子座下的兩個弟子彼此扶持,有劍閣的名聲撐著,她們熬過最難的一陣,未來總會變好的。

也許他真的快死了,以至於總揪著那麽些舊事念念不忘。

他是很想再見她一面的。

他還可以跟她絮叨絮叨,小辛有多想她,當年雲天秘境沒把她帶回來,回宗裏小辛差點和他同歸於盡,後來過雪山又捅他一劍,再後來實在撐不住才變回劍插回無情峰,但反臉就把他生生趕了出來,他每次想回無情峰,峰上戾氣重得恨不能把他撕了,以至於她那封說不回家的信送來,他都直接收起來沒敢告訴小辛,否則還不定要怎麽折騰……

江無涯像是處在無邊的黑暗中,慢慢地想著、想著。

用柔和的記憶,用緩慢的呼吸和心境,拖延著入魔的時刻。

他以為他會就這麽走到盡頭。

但忽然,他眼前出現一束光。

那是一種很玄妙的感覺,像被包裹在一片密不透風的薄膜中,忽然,薄膜裂開一道縫。

清冽的風吹了進來。

江無涯猛地睜開眼,黑紋如潮水從他眸中褪去,露出一雙明冽的眼睛。

他目光湛湛望向天空。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

從遙遠的、看不到盡頭的天空,密布的烏雲緩緩散開,明媚的陽光灑下來。

無數蓬勃鮮活的靈渦,沉淵般的天地元氣,伴隨著雪花,從四面八方的天空緩緩沉落。

“大師兄!!”

天階上傳來闕道子聲嘶力竭:“龔肖來信了,天地一線開!天地一線開!”

“妖主成功了!”

他喊得嗓子嘶啞,聲音幾乎帶上哭腔:“滄瀾,靈氣復蘇了!!”

江無涯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那一瞬,他身後穹頂天牢忽然露出崢嶸,龐大的墮魔牢籠如倒懸蜂巢猙獰,無數貫穿他身體的粗狀鎖鏈若隱若現,清瘦體魄浮現出魔紋黑光晦暗。

“靈氣復蘇了,妖主墮魔死了,明鏡尊者沒有受重傷,三山九門也沒有損失慘重,他們都活著,正要各自回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