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第2/3頁)

奚柏遠望著門外,那裏陰雲漸漸散去,晴空明媚。

“我憤怒過,我懷疑過,我不甘過,我甚至深深地恨過,無數次想一走了之,我想,我刀山火海闖過大半輩子走到今日!我成了九州第一人,為什麽還要坐牢似被活活困在那座無情峰?耗盡我整個下輩子去守一個破天牢、守裏面的妖魔鬼怪和一個連傳說中都不知道是什麽的鬼東西。”

“可是到最後,我也沒有走;不是我不想走,是我走不掉。”

“即使我已經是登封絕頂,即使我有了妻子,即使我住在這凡人城鎮與它萬裏之遙看似自由逍遙,但我也知道,我走不掉。”

奚柏遠自嘲地笑:“我生於劍閣、長於劍閣,我的師長我的師兄弟我的弟子師侄們,我的過往與未來,都在劍閣,它是我的根,它早已栓進我的骨頭裏,我割舍不下,所以哪怕要我用血和肉去供養,讓我親手把自己變成囚籠永世鎮守,我也只能認下。”

“蒼通之說我沒有絲毫顧忌劍閣。”

奚柏遠慢慢給自己倒杯酒:“可我知道我不是,我已經與她說好,等此事終了,我們就回去,回無情峰去,要懲要罰要關,我統統受著,她陪著我,百年千年,我們就留在劍閣,不走了。”

“我本已經認了。”

奚柏遠握著酒杯的手在輕顫:“這命我認了,無涯你信嗎,我認了!”

“我信。”

奚柏遠聽見江無涯堅定的聲音:“我信。”

“您是我的師尊。”

江無涯啞聲:“我知道,您始終是個劍閣人。”

那個教他詩書禮義、那個為他講九州風聞,那個悉心引領他悟道、為他解惑、執著木棍耐心一招一式陪他對練到天明,他的師尊,守了劍閣多少年的無情劍主,怎麽會不是一個劍閣人。

那是刻在骨頭裏的烙印。

“掌門只是生氣。”

江無涯聲音漸漸輕松起來:“他們應該生氣,是您教我的,做了錯事,就該受罰…好在一切都有重新改正的機會。”

“您該受罰,我是您的弟子卻也沒能盡勸導之責,我也該罰。”

江無涯清亮望著他:“我與您一起受罰,讓師娘在無情峰住著,正好也帶著小辛回去,我們…”

“無涯。”

奚柏遠突然打斷他:“你還記得我與你說過,我們修的劍,為什麽叫無情劍嗎?”

江無涯怔了下,才答:“是弟子入山那日,您站在無情峰前與弟子講過:大道無情,無愛無恨無激無懼,是以無拘無束、無畏無懼,握劍時當太上忘情,人劍於一,方得以至臻至強。”

奚柏遠聽得笑起來,望著他,唇角噙著的笑意諷刺而陰郁。

江無涯看著他的笑臉,卻恍惚在他眼角看見晶瑩的淚光。

“不是,無涯,不是的。”

奚柏遠笑看著他,一字一句:“無涯,我才終於明白,無情劍,就是真的無情;太上忘情,就是徹底忘情。”

江無涯渾身一震。

他隱約明白了些什麽,但是他下意識地不願意去相信。

“您說什麽?”

江無涯:“如果是我想的意思,那您太武斷了,怎麽會突然——”

“我曾經不懂,無涯,我曾經也不懂啊,我只當無情劍是一種劍法的名稱,只當大道無情是一句熟言空話,可是我錯了。”

奚柏遠輕輕地笑,笑得古怪:“這是真的,真的。”

江無涯啞然。

江無涯搖了搖頭,語氣清沉而斷然:“師尊,我不覺得。”

奚柏遠看著他,像看著一個不願意相信悲慘真相的孩子,憐憫又悲哀。

他說:“無涯,師尊給你講一講師尊的故事。”

“我曾經也有師尊,也有知己好友,也曾經滿腔熱血、朝氣蓬勃。”

“直到我的師尊隕落,年少時的知己好友死得死、散得散,故人生死離散,我從無憂無慮的劍閣弟子,成了新的無情劍主,被剝奪了自由和快活,成了一柄尊崇而威重的鎮宗之劍。

“然後我收了你有了弟子,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懷上我們的孩子,我灰白乏味的生活終於又有了色彩。”

“我的妻子喜歡她的家鄉,所以我終於有理由擺脫劍閣,興沖沖離開劍閣清清靜靜住在這裏,在愛與幸福中沉浸,逃離開責任和負擔,也由此放棄了劍閣、放棄了我原本的路,走上另一條看著那麽燦爛美好的路。”

“可我的妻子是個凡人,而我又本是這麽個偏執肆意的人,所以我對她的愛會讓我不願意放手,我拼命抓住她、我不擇手段想讓她留在身邊。”

“我的兒子天生劍骨,所以我控制不住地遷怒他、甚至恨他,讓他與我父子陌路。”

“我的弟子眼看著我的偏狂、卻攔不了,只能沉默著離開,與我師徒漸行漸遠。”

“我的師門也看不慣我,但他們攔不下我,只好一次一次為我掃尾,睜一眼閉一眼讓我在外面逍遙,只求我還能記得一點該承擔的責任,就這麽積年累月的,生出不滿又生出隱忍,生出隔閡,更生出疏離與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