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攤牌

王言卿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她出生後就沒有見過祖父,她還不能理解“死”是什麽意思時,母親就去世了。她和祖母相依為命,從祖母口中,她得知她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親人——父親。父親在戰場,等仗打完了,父親就會回家看她。

可是,父親還沒有回家,祖母就先行一步離開了。

七歲,其他孩子們還無拘無束在父母懷中玩耍時,她卻要考慮祖母的葬禮怎麽辦。最終,在鄰居和遠房親戚的幫助下,祖母順利下葬,王言卿日後的歸屬卻成為一個大問題。

幸運吝嗇,不幸卻總是接連而至。祖母剛剛發喪,王家的門又被敲響,這次,她聽到了父親戰亡的消息。

親戚們再無顧忌,當著她的面爭奪他們家的祖產、房屋,沒人把一個七歲的女童當回事。在族人們心裏,七歲的孩子哪聽得懂這些,故而他們爭奪死人財產時,完全不曾遮掩那些醜惡扭曲的嘴臉。

王言卿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貧窮和貪婪,原來可以讓人變得這麽醜陋。

誰也沒想到,族叔和堂嬸還沒有爭出他們家的地歸誰,京城竟然又來人了。這次,對方送來了不菲的撫恤金,並且指名道姓要將王言卿帶走。

王言卿由此進入一個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世界,這裏的人穿著名貴的絲綢,衣服一天一換,女子們留著長長的指甲,連洗臉都要五六個人伺候。

她一進入鎮遠侯府,就知道她和那幾位傅家小姐不一樣,哪怕傅老侯爺讓她們以姐妹相稱。她知道太夫人、陳氏不喜歡她——換成她自己,她也不會喜歡突然闖入自己家中,除了年輕和美貌一無是處的外姓女子。

小時候她自由野蠻地在土地裏長大,哪怕家裏的日子並不好過,王言卿也從沒擔心過自己會不如別人,做錯事情後祖母會不要她。但是來到傅家後,她每時每刻都在害怕。她怕自己惹人生氣,傅老侯爺不再收養她;她害怕自己做的不好,傅霆州不再需要她這個玩伴。

過了兩年,她長高了也變白了,她從別人的態度中,很輕易地意識到自己長得還不錯。她的處境因此變得更加艱難,她要應對挑刺的傅家小姐,也要小心來傅家做客的貴族男郎。每一次那些身份尊貴的少爺看著她露出驚艷興味之色,王言卿都覺得害怕。

她在這些人眼中是什麽呢?玩物,禁臠,可以隨意處置的花瓶?

王言卿也知道,以這些少爺隨便一人的家世,都足以將她關押起來,肆意施為,哪怕她死了,外界都不會有一絲水花。她如一葉浮萍置身於權勢洪流之中,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傅霆州。

她想二哥總是不一樣的,二哥和她有童年情誼,又有老侯爺的面子,至少二哥願意以正妻之禮娶她。可惜,最後她才知道,原來二哥和那些人沒有不同。

在權貴眼裏,一個平民的命都不算什麽,遑論尊嚴?

王言卿在京城十年,終於意識到,她不屬於這裏。在她離開前,最後一次答應二哥的要求,去大覺寺見他的未婚妻。

記憶中最後的畫面就是她摔入山崖,天空鉛雲密布,沉重壓抑,一襲紅色衣角緩緩停在她身前。

飛魚服,繡春刀,這兩樣加在一起,任何一個大明子民都能認出來。

錦衣衛親軍都尉府。

夢境到這裏停止,王言卿睜開眼,夢中的那襲紅色衣角似乎還浮現在眼前,漸漸和大紅的床帳融為一體。王言卿回頭,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紅色。

頭上沉重的發冠卸掉了,但她還穿著嫁衣。王言卿低頭,看著身上繡工精細的華裳,不久前的期待、忐忑蕩然無存。王言卿靠著床柱,失魂般望著窗上喜字。

可笑她根據別人的表情識別謊言,卻一直被身邊人欺騙。王言卿腦中不斷閃過她失憶後發生的事情,她剛醒來時,侍女對她的態度疏離戒備,陸珩坐在屏風外喝茶,得知她失憶後,他們的態度才變了。

對了,陸珩中途出去了一下,回來後便說他是她的哥哥。她當時太需要安全感了,所以忽略了很多異樣之處。包括後期,她堅信他就是她的二哥,所以不斷給他找理由,將一切破綻都合理化。

所謂兄妹,所謂真情,所謂青梅竹馬非卿不娶,都是笑話。

王言卿出神中,陸珩回來了。他還是那樣溫柔從容、不疾不徐,仿佛一個負責的哥哥來探望生病的妹妹。他仍然叫她卿卿,熟稔地詢問病情,直到最後一刻,他想的依然是穩住她,而不是告訴她真相。

王言卿想,她可真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悲劇,至死都被他們握在手中,像提線木偶一樣表演。

陸珩聽到王言卿叫他陸大人,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他知道這回徹底完了,她恢復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