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名為喜歡(第3/4頁)

他仿佛聽到謝清呈在說——

我就是個病人。

我就是你從血泊中拼湊回來的一具屍體。

你是國士無雙,是杏林聖手,你有妻子,有女兒,你有未竟的著述,你有未完的夢想。

你為什麽要和那些人說,出了事要先找你呢?

你為什麽要擋在我的面前呢?

賀予忽然什麽都明白了,什麽都能看到了……

他以第三人的視角,看到老人望著謝清呈,看到老人不說話,笑眯眯地,像過去每一次看到謝清呈發出疑問和困惑時一樣,無聲地,寬容地看著他。

賀予想起在攝影棚水庫裏,謝清呈曾經對他說過,那老頭子越來越年邁,心腸越來越軟,脾氣越來越好了。

如果不是易北海的刀刺向了他的血肉,他本該與妻子安度晚年,而謝清呈可以在探訪他的時候給他帶一束百合花,插在書房的藤編籃子裏。

可是後來,謝清呈連在老人墳前獻上一束花的資格都不再有。

謝清呈遙遙地望著他的碑,都要被師弟師妹們趕走。

但是賀予知道,他沒有後悔過。

——這才是謝清呈的魂靈。

當男人機械地吐訴那些砭人肌骨的句子時,他是在把自己往深淵裏推。

他痛恨那些綁架著醫生要求他們去為病人赴死的所謂的弱者,他擔憂那些天真的,莽撞的,過於善良的師弟師妹們不知道該怎麽保護自己。

或者說,他們不敢講一句“醫生能不能受到保護,因為醫生的命也是命,醫生也是人,也有家,有妻子孩子,是女兒是母親。能不能不要贊揚著我們,卻逼著我們要用鮮血來對得起這份贊揚。”

他覺得,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

所以他把自己的名譽犧牲,把自己的事業埋葬。

——這才是謝清呈的魂靈。

他付出了代價,像秦慈巖保護他一樣,保護了後面那些穿著白衣,疲憊的,忙碌的,充滿熱忱的,懷揣理想的人們。

一直以來,賀予都以為謝清呈是厭憎病人,是害怕病人。

但他厭憎的,其實是他自己。

賀予竟不知自己一直尊重著精神病患者,保護著那些在心理和生理上都備受折磨的人,而謝清呈亦是其中之一。

是離他最近的那一個。

——這,才是謝清呈的魂靈。

喜歡嗎……

喜歡嗎……

這樣的人,這樣的心,這樣的魂……

胸口中那頭巨獸有了名字,正瘋狂地在心腔裏盤旋。

他仿佛借著這頭異獸的眼,俯瞰到了當時那個在醫院裏橫眉冷對千夫指的男人,看到那個男人與秦慈巖透明的靈魂遙相對望著,他們周圍是漂浮著的古老的水精靈,從布魯克林的歲月裏,泅到如今。

然後秦慈巖轉過身,老人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慢慢地走了,背影從年邁者的蹣跚,到壯年的從容,最後到了青年時期,一個年輕的留美求學者,胳膊下夾著一疊厚厚的書,他笑著看著漫天飛舞的水精靈,最後回過頭,朝追不上他的謝清呈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

“小謝,我救你,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因為我知道你會做我要做的事情,你活著,就是我也活著。”

“你是我的寄托,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徒弟,是我的戰友,你是我留下的希望。我老了,老的人總是要走的,老去的葉子應該為保護新的葉子而落下。從前我的師父們,也犧牲了他們的時間,他們的心血,然後才有了後來的我。”

布魯克林的夕陽落下來,照在青年的身上,那個穿著歐式西裝,笑眯眯地青年向他揮了揮手,然後消失在了一片金輝燦爛中。

賀予看到謝清呈站住了。

不追上去了。

謝清呈的腳步停下來。

謝醫生看著秦醫生一點點地消失,像看著父母在雨夜裏冰冷的屍體,天光如箭鏃,如暴雨,如煙花,如那個人一生所鑄的光明,在這一刻照著他的面容,他的表情霎時破碎支離,他僵硬著站著。站了好久。

賀予知道,謝清呈去不了布魯克林。

他必須回去。他必須回首。

於是,謝醫生擡起手,無聲地,無情地,戴上了那張名為“背叛者”,名為“懦夫”,名為“逃兵”的假面。轉過身,重新回頭面向其他人。悲傷的,堅毅的,決絕的目光,從那假面後面透出來。

他走回去,和秦慈巖相反的方向。

他走到未盡的黑夜裏。

由烈火燒他的身,由刀刃戮他的心,他一步一步,走得無比堅定。

賀予看著……他借著那異獸的眼睛,終於把這一切看得那麽清晰,謝清呈的每一步都像在叩擊著他的心。

——這才是真正的謝清呈。

賀予所知的謝清呈。

喜歡。喜歡。

喜歡這個人的身,這個人的心,他喜歡這個人的傷疤瘡痍,他愛著他的病軀殘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