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他的秘密

秦慈巖時任燕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神經外科主任。

對於一個醫生而言,那時候的他還很年輕,45歲的年紀,正是厚積薄發,敢打敢闖的階段。他能做別的醫生做不了的手術,敢接尋常醫生不敢碰的案子。

當時在燕州,他已被病患和醫生們,奉為當之無愧的神外第一刀。

但和60歲的秦慈巖沒有什麽區別,45歲的秦教授早已是那個“不怎麽守規矩”的人。

盡管收治謝清呈這樣一個孤兒,戶籍醫保都不在燕州,傷的又那麽重,他還是和後來對待易北海的母親一樣,毅然為謝清呈做了擔保,接下了這個瀕死的病案。

謝清呈渾身上下的傷處,大大小小加在一起,有二十多處,最嚴重的是腿和脊柱,他的脊柱神經幾乎完全被破壞了,聯合會診的其他科室醫生都表示,你秦教授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把這個患者救治成功。

謝清呈動不了,躺在重症監護室的病床上,全身插滿了管子,到處都是切口。他在夢醒之間,聽到身邊來探視別床患者的家屬在說——

“多可憐啊……”

“太慘了,渾身上下哪裏還有一塊好肉。”

“聽說他父母都去世了,家裏也沒別的可以聯系到的成年親屬,醫藥費都還是秦教授在墊付的呢。”

“秦教授真是個好人啊。”

“誰說不是呢,可要我說,這孩子活著都是受罪,哪怕救好了也是個癱子,還不如拔了氧氣管一了百了……真的,我這不是沒良心,我是想到我們家老頭兒肺癌臨死前的那一個月,躺也躺不得,每一口呼吸都要費渾身的勁兒,那樣活著太痛苦了……”

眼前的晃動的吊水瓶,耳邊是監測儀滴滴的聲波。

謝清呈無數次短暫地醒來,又深久的睡去,每一次清醒的時候他都很努力地想要多維持一會兒,因為他怕自己再也睜不開眼了。

而每一次墮入深眠時,他的潛意識又在竭力掙紮著,想要靠著意志力將他的靈魂從黃泉路上硬生生拽回來。

“我不想死……”

他枯幹的嘴唇在反復啟合著,不住地呢喃。

終於有一次醒來的時候,他在病床邊看到了一個中年醫生——穿著隔離服的醫生都是差不多的模樣,可那一天,他擡起眸來,那個在查看他病況的身影直兀兀地撞入他的眼中,他仿佛福至心靈般,哀聲道——

“秦醫生……”

醫生愣了一下,戴著口罩的臉轉過來,慈悲的雙眼對上絕望的雙眼。

謝清呈沒有見過秦慈巖,他只在短暫的清醒時,聽別人說起過他的主治醫師,但這一刻,他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他就知道一定是他。

那個猶如巖石般堅毅,猶如大地般慈悲,鎮守在死亡線上,與死神拉鋸著的凡人。

少年怔怔地望著他,想伸手,想動彈,卻怎麽也做不到。

他望著望著,眼淚就順著傷痕累累的臉龐淌了下來。

“秦醫生,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好嗎……我還不想死……”

“我還不能死……”

少年的聲音像是重傷之下奄奄一息的奶貓,那麽淒楚可憐,然而那可憐之中,似乎又透著一些普通絕症病人所沒有的東西。

秦慈巖的心正是被那種東西給狠撞了一下。

他覺察到少年最後說的是“不能”,而不再是“不想”。

但他一時間也沒有多思,他擔心病人的情況惡化,忙安撫他:“沒事的,孩子,沒事的。你自己一定要想著好好活下去,剩下的你交給我。還有我呢,孩子,我會保護你的。我會救你的。”

他握住謝清呈冰冷的手——

謝清呈驀地閉上眼睛,眼淚潸然流入了枕間。

“我會保護你的。”

“還有我呢……”

孩子的手被男人的手握著,像父親從瓢潑大雨裏回到人間,握住了他那個尚在人世間為了一個答案苦苦掙紮的兒子。

已經多久了呢……

謝清呈恍惚間想起那天自己被鄭敬風一行人通知父母出事,然後跟著警車來到現場。

案發地離學校很近,他到時,法醫尚未把屍體遇害情況取證好,鄭敬風原本是讓他們把屍體先用白布蓋上的,但是他們趕到時,法醫還沒來得及做到這一步。

於是謝清呈就那麽親眼看見了父母的屍體,看到了他們被碾碎的身軀,破碎的肩章。

他在那一瞬間才真正意義上地明白了,觸目驚心地瞧見了——他的爸爸媽媽,是真的離開了。

再也回不來了。

他失了控,發了狂,盡管被父母的同事阻攔著無法撲過去,卻於人前崩潰地落了淚。

那是他在他父母破碎的遺體面前,最後一次擁有屬於孩子的軟弱。

後來,謝清呈再也沒有這樣哭過。

哪怕火葬時,哪怕在悲愴的葬禮上與父母的遺體告別時,他都再也沒有掉過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