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找他

兩人一起回到蘭竹院,蕭老坐在閣亭的石凳上。

他一撮長胡須垂胸,眼睛深陷在眼窩裏,臉頰布滿皺紋,一襲青灰色衣衫襯得整個人愈加年邁。

蕭老那嘴角弧度未降下過半分,顯示今日心情頗佳,為之添了幾分活色。

小秦不在身邊,季玉澤親自點茶招待蕭老,垂眸專注地看著桌上物件,衣袂隨動作輕揚,頗有皎皎明月氣度。

亭紗時而飄起,光影映著季玉澤看似溫文無害的眉目,叫蕭老看得人舒心。

季玉澤用竹夾子嵌住杯盞,再用沸水沖洗幹凈,將茶粉倒入,放點沸水調和成糊狀,添水,且使茶筅擊拂。

此番點茶技藝爐火純青,蕭老看得出他近幾年來經常吃茶。

香能拂去汙.穢,使人清靜身心,而茶能拂去欲.念,使人六根清凈。

蕭老撫須,滿意地點點頭。

不愧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茶香沒片刻便四處散開,季玉澤長指拎起紫砂壺,給蕭老倒了杯香茶,嗓子涼涼:“夫子,吃茶。”

蕭老舉杯,抿了一小口,眼神流轉,落到那尚未搬走的古琴,斷弦醒目。

“沉之近日喜彈琴?”他多年未打手勢,也毫無生疏。

失聰之人彈琴,豈不是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聽不見嗎。

季玉澤瞳眸微動,大概猜到蕭老心中所想,輕笑一聲:“不過閑時打發時間罷了。”

此時,放置到亭欄上的鳥兒吱吱喳喳地叫喊著,畜生向往自由,於籠中終歸不安分。啪嗒,籠子滾下來,撞到季玉澤的靴子。

惹得兩人雙雙看去。

不難猜出這五彩鳥應是蕭老新得來的,季玉澤想起當年對方亦有只差不多的,不過死了。

叫一狗活生生地連皮帶骨吃掉。

在他十歲時。

蕭老養了只寶貝鳥兒,翅膀不小心受了傷,不自量力,同如今一樣,妄圖掙脫牢籠,展翅飛翔。

恰好他臨時有事,行至稍遠處與人秘密交談。

而身處城外樹林的季玉澤於一旁作畫,余光雖能看到鳥兒的舉動,卻從不擡眼正視一下。

可能是撲騰得過於激烈,鳥籠倒地。

籠欄開了,鳥兒躊躇了稍長的時間,慢慢探出一腳。

待整個身子出來後,一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野狗飛速地跑過來張嘴叼起它,尖銳的牙齒猛力撕扯著。

不多時,羽毛、肉、鮮血便混合一起。

他終於舍得擡頭,單是看著,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好幾回,沒喚人來,自己也沒救它。

這是它的選擇。

季玉澤甚至認為,這樣的結局很好,鳥兒解脫了,於死中解脫。

不該幹涉,旁觀最妥。

以往授學之時,蕭老總是拎著鳥籠過來,有次見季玉澤直勾勾地望著毛絨絨、身形小巧的小鳥。

蕭老以為他喜歡,邊吹.哨逗弄心愛之鳥,邊打手勢隨意地問一句是否可愛。

季玉澤又掃了一眼。

他沒遲疑,答了嗯,繼而彎腰,落座鋪紙磨墨,作畫題詩。

想掐死。

為何會有如此想法,季玉澤也不知,從未深究,但不覺得此念不當,更不會設法摒除。

畢竟兩者並不沖突。

想掐死小鳥是一種欲望,爾後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其他欲望。

輾轉思考一番,季玉澤想,得壓制住,欲望人皆有之,可必須強迫自己操控住。

遭受欲望支配之人形同傀儡,他不願苟同,於是遠離,暫時殘忍地將它鎖入神龕,忽視叫囂。

一鎖,便鎖到現在。

只是,鎖、消失,永遠都不是同一個意思。

在季玉澤晃神期間,已撿起鳥籠放回去的蕭老微微上前傾,一手撂住衣袍,一手不拘小節地給他斟茶。

一陣清越的瓷杯碰撞聲響起,季玉澤聽不見,蕭老用手輕輕碰了下他。

回憶斷開,重返現實。

季玉澤眼復漾淺淺漣漪,目光不躲不閃,雙手往上一擡,穩穩地接蕭老遞過來的茶杯。

蕭老放下砂壺,坐回原位:“沉之,可有婚配?”

他眉梢染著溫柔似水的笑意,翩然有禮地道:“不曾,勞夫子掛憂。”

蕭老笑容可掬,教導之心又忽起:“欲成材,便要忍受十惡。”

“分別是殺生、偷盜、邪.淫、妄語、綺語、惡口、兩舌、貪.欲、嗔恚、愚癡,這一點,沉之一直以來做得極好。”

頓了下,他娓娓道來。

“不過世上之人一旦產生欲.念,十惡之一邪.淫會隨之而生,壓念必先苦其身,遏其欲,沉之以後可還做得到?”

此欲.念,指的是五欲。

一是食欲、二是性.欲、三是情.欲、四是占有欲、五是求知欲。

對待難得一遇的卓絕弟子,蕭老又喜又憂。

喜則是自己不枉此生生為夫子,傳道解惑,憂則是怕季玉澤會從神壇掉落,顛覆一切,落錯一顆棋,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