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二日,江晚芙早上起來,便發現又落起了雪,她揣了個不大的暖手爐,帶著惠娘,朝福安堂去。

到了福安堂,嬤嬤卻沒像往常那樣,迎她去見老太太,扭頭請她去了小花廳。

陸書瑜也在花廳裏坐著,從前兩人是表姐妹,就有說不完的話,如今成了姑嫂,親上加親,關系更是顯而易見地好。

陸書瑜高高興興喊她,“二嫂。”

江晚芙坐下,對嬤嬤引她來這邊的舉動,心裏有些疑惑,但到底沒急著打聽,緩聲同陸書瑜說起話來,“我聽祖母說,過幾日,你要陪謝夫人去青雲觀祈福?”

陸書瑜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

江晚芙一貫敏銳,自然察覺到了,叫惠娘等人下去,才微微皺眉,問,“怎麽了?謝家有人為難你?”

阿瑜年紀小,性子也養得天真,雖出身高門,卻丁點兒不嬌縱,說實話,江晚芙有時候都擔心,她會被外人欺負了去。但謝回同陸則相熟,品行也被一眾長輩肯定,平素她看他來府裏,也很有分寸,想來應當不會做什麽逾矩的事情。

總不會幹得出,借著自家母親的口,把阿瑜哄過去了,便欺負了去的事情。

真要是這樣,她這個當嫂嫂的,是絕不能袖手旁觀的,阿瑜性子純真,不代表可以任人欺負的,謝回大她那樣多,更該護著她疼著她才是。

陸書瑜抿抿唇,擡起眼,看了看自家二嫂,想了會兒,才小聲道,“其實、也不是、為難……謝夫人、待我、很好,但有時候,她會……”陸書瑜說得頓了頓,想找個貼切的詞來形容,卻發現很難找得出,只能結結巴巴舉了幾個例子。

其實,謝夫人真的很照顧她,覺得她年紀小,衣食住行樣樣都親自過問,她記得很清楚,有一回夜裏忽地起風了,謝夫人半夜醒了,還親自過來吩咐嬤嬤,要給她添一床被子。她當時睡著,還是第二日才從自家嬤嬤口裏知道的。

待人接物、如何禦下等事上,謝夫人更是手把手教導她,她跟在謝夫人身邊,每回都能學到不少東西。

她心裏很感激謝夫人,也把她當未來婆母敬重,所以遇到那些事情的時候,才會下意識地隱瞞自己心裏的不舒服,甚至會覺得,應當是自己的問題。

況且,那些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或者說不舒服的,又往往只是些小事,仿佛和長輩告狀,都顯得她太大驚小怪了,小題大作了,但當傾訴對象是與她差不多年紀的江晚芙時,陸書瑜便覺得好開口多了。

“……我穿、桃紅,第二日,謝夫人、便送了、料子來,說給我、做衣裳,一水的、青色、檀色、鴨卵青、藍灰、藕色……”

“……三哥、送我、一支簪,柿子、模樣,我覺得、有趣,便戴了,謝夫人、看了後,第二日,就贈我、一套、白玉頭飾……”

“……還有、有一回、看戲,謝夫人、讓我點,我隨手、點了出、《鶯鶯傳》,戲唱完後,謝夫人、私下叫我,說,靡靡之音、難登大雅之堂……”

陸書瑜說著,露出點苦惱而困惑的神色,“可是,只是聽戲,府裏聽戲,不也是、什麽新出,就點什麽?”想了想,聲音低了下去,道,“大約、是我、想事情、不夠周全……”

江晚芙認真聽著,神色漸漸認真起來,問,“那時可有客人?”

陸書瑜輕輕搖頭,“沒有。”

江晚芙沉默下來,仔細想了想,雖然阿瑜說的,都是些小事,但她卻從這些細枝末節上,窺見了二人相處的模式。

謝夫人以未來婆母自居,溫和卻不失強勢,把自己的規矩、想法、為人處世之道,一一灌輸給阿瑜。

其實這並沒有什麽錯,阿瑜母親早逝,謝夫人也是好心,怕娶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兒媳婦,所以不辭辛勞,也要帶在身邊教導,可問題就出在,二人並不是真正的母女,謝夫人的確是好心教導,但對阿瑜而言,卻是一種莫大的壓力,她不可能和一般的小娘子同母親撒嬌那樣,向謝夫人抱怨撒嬌,哪怕心裏不舒服,也只會忍著。

非但會忍著,還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覺得都是自己的錯,是自己不夠好。

難怪,明明陸家長輩很疼愛阿瑜,幾個兄長也護著這個妹妹,她卻能從阿瑜身上,感覺到那種自卑,她以為阿瑜的自卑,她的不自信,源於她的口疾和身世,現在仔細想想,大約除了口疾和身世,和謝夫人也有些關系。

“阿瑜,你聽我說。”江晚芙沉吟片刻,擡起眼,定定看著陸書瑜,握著她的手,斟酌著道,“我不知道,你心裏是將謝夫人當做什麽,像母親一樣,還是當做未來的婆母。但任何時候,任何人,哪怕她是為你好,當你感覺到不舒服、被冒犯,你是可以不接受這樣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