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範文程是朝中文臣之首,也是漢臣領袖,“南面獨坐”離不開他的謀劃,幾位戰功赫赫的貝勒爺也要尊稱一聲先生。

但即便是那年渾身狼狽地投效大金,皇太極也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

眼底暗藏激動,夾雜著狂喜與迫切,和他找尋蘭兒的時候十足相似。皇太極腳步驟停,摘下穗絡沉聲問:“先生說的是這個?”

範文程長須抖得越發厲害,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是,是。敢問大汗……”

“這是我即將迎娶的福晉,海蘭珠的貼身信物。”皇太極將穗絡遞到他手上,按住不斷上湧的猜測,雙目灼灼道,“她是科爾沁的格格,如今住在本汗的偏殿,你可識得?”

此話一出,範文程愣住了。

科爾沁,穗絡,海蘭珠。

他顫著嘴唇,半晌發出聲音,“海蘭珠格格的名字,還是臣……給起的。”

當年他逃難北上,淪為最下等的奴隸,被人用馬鞭鞭笞,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時候,遇見一個蒙古小格格。

小格格騎著馬駒,瞧著六七歲的模樣,猶如觀音座下的金童,給他肉餅吃,給他熱水喝,還把他安置在科爾沁部落的偏帳,時不時來看看他。等他能坐了,小格格眼睛晶亮地問:“聽說漢人都會說漢話,你會嗎?”

他不僅會說漢話,還會背詩寫文章。

救命之恩如何報答都不為過,他身無長物,唯有一身本事,格格想學,哪有不教的道理?

隨著時間流逝,範文程隱約明白恩人身份不凡,且格外聰慧。格格喚她師傅,而他孤身一人,舉目無親,更是拿格格當女兒看待,給她譯了海蘭珠的名字,還把藏匿於身的繡書,也是家中留存的唯一念想送給她。

——天青色的柳枝穗絡,便是書頁開頭記載的繡品。

又過了幾月,範文程徹底養好傷,即便不舍,終究還是告別恩人,悄悄啟程南下。

他說:“我們還會見面的。”

格格替他求來堂堂正正的身份,他要去往大金搏一個前程。古有一飯千金,若他範文程忝居高位,必當千倍百倍報之!

一晃便是多年。等他收獲大汗信重,徹底站穩腳跟,範文程迫不及待打探海蘭珠的消息,暗地裏瞞過了所有人。

可海蘭珠格格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不知嫁到了何處,科爾沁更是遍尋不著。

怎麽會尋不到?

他再位高也是文臣,弄權可以,出謀可以,卻比不上千軍萬馬,這事早就化成一個疙瘩,一個心病,直到現在才知海蘭珠是大福晉的侄女,布木布泰福晉的親姐姐,大汗要娶的新福晉!

——也是讓他憂心忡忡,意欲勸諫的“美人”。

世事無常卻又巧合,範文程斂起激蕩,盡量平靜地同大汗說起過去,旋即捧起穗絡,小心翼翼地呈回去。

決然不提之前的事,格格的住處尚未收拾,住在崇政殿是應當的。

書房有了短暫的寂靜。

皇太極久久不語,鳳眼劃過動容之色,其中竟還有這樣一段緣分,海蘭珠的漢學師傅竟是他最信重的漢臣!

十多年前,她救了範文程的命,更是於大金有恩,於他有恩,他們的緣分早在那時候就結下了。

那廂,範文程的關注徹底歪斜,他忍不住問:“大汗親征烏特……”

清臞的面容閃過焦急,難不成是格格之前嫁去的部落?他們待格格不好?

心下存了千般疑問,他迫切想要知道海蘭珠的過去。至於大汗待她如何,是出於真心還是出於聯姻目的,還等日後慢慢試探。

中年文人的神情比往日豐富太多,皇太極低聲安撫:“先生莫急。”

頓了頓,生怕把智囊氣出個好歹,他沒有說得詳細,只三言兩語帶過海蘭珠的經歷。可即便是三言兩語,捕捉到大汗話間的怒意與陰冷,範文程這個人精霎那就推敲出了全部。

顧及這是崇政殿,這是在大汗跟前,他堪堪壓下失態。

好一個無福之人,好一個科爾沁。

當年的格格才八歲,簡直荒謬,荒謬至極!

範文程沉默良久,驀然心弦一動。

聽大汗的意思,是要把攻下的察哈爾作為嫁妝,不與科爾沁有半分牽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拱起手,同皇太極商議起了戰後處置:“大汗攻下歸化城,需消化察哈爾戰果。臣以為,最要緊的事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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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之後,範文程滿面陰沉出了崇政殿,與往日風骨大相徑庭。

消息傳入麟趾宮,烏蘭一下起了身,眼底惱意褪去,閃過欣喜的流光:“是不是勸說大汗遭了拒?”

不枉她急迫地遣人打探。大汗回京就等候覲見,範文程還能是為了什麽?自然是為海蘭珠,能讓大汗破例的新福晉!

多數金人不看重禮法,頂多議論幾句,更不會揪著不放,漢人和熟讀四書的金人卻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