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值深秋,草原刮過刺骨的風,烏特部無人問津的偏僻處,矗著一頂破舊的帳篷。

吉雅放下銅盆,搓了搓皸裂的手掌,小聲道:“格格,熱水來了。”

她們主仆在烏特部不受待見,每每取來熱水,吉雅都高興得如同打了勝仗,當下卻不見喜悅,語氣透著慌張。

裊裊熱氣映出海蘭珠冷白的面龐。

白得幾近透明,不見一絲血色,下巴尖尖,唯獨嘴唇是濃墨重彩的殷紅。長睫落了白霜,她攏了攏赭色麻衣,“發生什麽事了?”

如同珠落玉盤,泠泠間夾雜許久未出聲的沙啞。

吉雅瞧見她手背的紅瘡,鼻尖一酸,眼淚霎時流了下來。

格格如此高貴的出身,誰都比不上的樣貌,本該好生精細地養著,竟在這裏吃這樣的苦。憑什麽?就憑那句可笑的批命?!

“沒什麽,”她幾近狼狽地抹眼,“我先替您熱一熱手,再擦臉和身子,這幾日就不難熬了。”

海蘭珠停下挑揀,沉默了一會,道:“吉雅,不要瞞我。”

冷風鉆進單薄的帳篷,打在她細瘦伶仃的手腕上。

風裏傳來隱隱的哭腔:“奴才偷聽碎嘴談天,說察哈爾同大金交戰,被打得落花流水,烏特要另找出路。”

“昨兒漠南盟部送來戰書,現下唯一的計策就是向漠西求援……那女人吃了多年白食,遲早有一天拖垮部落,不如把她當做獻、獻禮,送給衛拉特部的固始汗!”

寒風呼嘯,海蘭珠本就寒涼的血液一寸一寸地結了冰。

烏特部遠離水草豐美的漠南腹地,依附察哈爾生存,她嫁來已有四年了。

新婚沒幾月,她的丈夫圖林,那個卑劣的男人暴病而亡,圖林的弟弟圖爾渾繼承首領之位,按部落規矩,她逃不過續嫁的命運。礙於潑辣厲害的妻子,或許還有那句‘無福之人’,圖爾渾給了她僅剩的仁慈,驅趕她到馬場的另一側,權當養個多余人。

海蘭珠逃過許多次,都失敗了。慢慢的,她也認了命,即便挨餓受凍,受人監視,與奴仆無異地熬日子,至少有地方住,有吉雅相陪,可她無時無刻不在害怕,害怕圖爾渾不再留她,命她改嫁抑或是送人。

這一天還是沒躲過。

海蘭珠年幼的時候,聽過固始汗的名聲。嗜血好戰,尤愛殺妻,當年她五歲,固始汗已經四十出頭。禮物……連妾都不是,她能活幾時?

吉雅狠狠擦了把淚。格格的手是冷的,眼是冷的,像盛著長白山萬年不化的雪,刺得她又澀又麻,不由急促道:“不過幾個女人的碎嘴,她們嫉妒格格您,首領不會聽她們的!”

海蘭珠垂眼,重新將巾布浸在水中:“傻丫頭。”

她一笑,灰撲撲的帳篷霎時生輝,恍若來到艷色無邊的春夏,烏墨眼瞳水波粼粼,卻透不出半點光亮。

命運恨她,她從來沒得選。

“送戰書的漠南盟部,包括科爾沁吧?”

音量極輕極輕,分明是問話的語氣,吉雅愣在原地,一顆心如墜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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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爾沁是生養她們的地方,送來的唯有戰書,沒有遣人來接,更沒有提上一句話。

吉雅嘴唇咬出了血,沉默地蹲下身,“我幫您。”

哀慟到極致,反倒變得平靜。格格在哪她就在哪,若真到衛拉特部,固始汗想要對格格下手,先從她身上踏過去!

水溫涼得很快,熱水只來得及擦臉擦手,剩余的貼上皮膚都要打一個哆嗦,海蘭珠也不嫌棄,這樣的水擦身是冷,對麻木到沒有知覺的雙腳來說,卻是奢侈的暖意。

她坐在破舊的氈毯邊,緩慢脫下鞋襪,擦到一半,帳子忽然被重重掀開!

擱在暗色氈毯上的雙足精致,玉雕似的晃眼,更多的掩在麻衣之下,勾勒出一抹朦朧弧度,來人氣勢洶洶的步伐驟停,眼珠子都看直了。

滿腔怒氣消散得無影無蹤,轉為深深的覬覦。

美,真美。

消瘦而冰冷,柔美而沉默。

圖爾渾沒見過這樣的美人,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合適的形容,不像是人,像是精怪變的。

頭發烏黑,嘴唇紅的過分,一雙眼睛像冰湖水,多看一眼就要把他吸進去,不是精怪是什麽?

大玉兒還稱滿蒙第一美人,在他看來,和她的姐姐海蘭珠沒法比。這模樣何止是草原難見,圖爾渾敢拍胸脯說,大明皇帝都沒這樣的福氣!

隨即臉色一暗,可惜無福克夫的名聲太過響亮,還有塔娜那個惡毒善妒的婆娘,否則他能放著這樣的美人不娶,只便宜了他的短命兄長?

當上首領卻沒有如願,可惜,可惜了。

圖爾渾身材矮壯,皮膚黝黑,半張臉遍布糟亂的絡腮胡,上上下下打量著海蘭珠,混濁眼神露骨,懷的什麽心思一看就知。

他掀簾掀得猝不及防,吉雅臉色大變,情急之下擋在主子跟前,連首領也不喊了,聲音尖銳,似一頭護食的母獅,“你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