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細沙

康乾帝並沒有什麽堅韌不拔,鐵骨錚錚的品質,很快就順從地聯系了萬裏之外的程知也,只為了謝長明不捅穿他的另一只眼睛。

實在太痛了。

從本性而言,康乾帝是個極其懦弱怕死的人,能當上皇帝是運氣好,掉到他頭上了。一個盛世的皇帝,狗都能當。陳旬起事前,還琢磨過要選哪個皇室宗親繼位。

行宮裏準備動手的人,也被盡數拿下,百曉生做事很靠譜,已經問起了口供。

謝長明還留在殿中,等程知也的回信。

一一做完了這些,謝長明將康乾帝捆嚴實了,放在軟榻上,他的血將床鋪都浸紅了,但終究沒有死。

謝長明收回刀,刃口已殘缺不全,不能再用了,他隨意地將刀放在一邊,坐在台階上,朝縮成一團的小滿招了下手,陳旬便抱著他過來了。

小滿很怕謝長明,他身上有血腥味。

謝長明也沒抱他,略用了些力氣,掰開小滿的嘴,裏面沒有一顆牙齒,爪子上也是傷痕累累。

小滿很乖,沒合上嘴,任由謝長明看,但到底是害怕,用濕漉漉的眼睛懇求陳旬。

謝長明拿出一瓶丹藥,給小滿喂了一粒,又叮囑道:“每隔三天給他喂一粒,一個月應該能長出牙。”

陳旬太聰明了,他能聽出謝長明的弦外之音,但即使再聰明的人,心有所寄之時,難免慌亂,難免有幻想。他的嗓音發抖:“可,可小滿是個人啊,怎麽能這樣……小滿該怎麽辦?”

謝長明很輕地嘆了口氣:“我做不到。”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控制靈魂的輪回,也做不到抽出一個凡人的靈魂,放到一只毫無關聯的小狗的身體裏。

陳旬的神情絕望而崩潰。

小滿似乎有所感應,從他的懷裏跳下來,陳旬急忙起身,卻年老體乏,步子邁得太慢。

他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桌案,隨意叼了本奏折,爪子上踩了未幹的墨,又跳回陳旬身邊,將奏折扒拉開,尋了一處空白,用不靈活的爪子塗塗畫畫,想對陳旬說些什麽。

白紙上沾滿口水,和漆黑的墨混合在一起,七八歲孩子的心智,小狗的身體,字跡令人難以辨識。

陳旬終於流出眼淚來。

他從未哭過。

謝長明看著他,想了一會,終於還是道:“可能還有別的辦法,但不一定能行。無論如何,我都會回來找你。”

謝長明是不會給人希望的人。他說出口的話,便是能做到的,否則不會說。雖一直在做大海撈針,沒有希望的事,卻也讓他做成了。小滿此生投胎成了一條普通的小狗,無法重回人身,又沒有修行的根骨,不可能再擁有人類的軀體。但謝長明從前看小長明鳥用過幻術,他的幻術從本質上而言是以假亂真,是對事物本身的欺騙。

但從前騙的是一朵花,一棵樹,催花開,催樹長,小滿是個有自我意識的人,不知道能不能用幻術欺騙,再幻化出原來的身軀。

小長明鳥一定會來試試。

陳旬抱著小滿,坐在離謝長明不算太遠的地方,兩人之間卻涇渭分明。他問:“對修仙之人,是怎麽管束他們不能插手人間的事的,光靠你們查嗎?好事也不行嗎?”

謝長明道:“如果一個地方遇到幹旱,有修仙之人想要行善布雨,求草木豐茂,強大後可能就會攻打別的國家,這是好事嗎?”

他頓了頓:“一旦頓悟修道,煉氣入體,天人合一之際,得到的第一條訊息就是脫離俗世人間,不可返還。”

謝長明和別人不太一樣,修行途中從沒有過頓悟,和天道也未有過交談,但這些事也不是秘密,修行之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陳旬愣了愣,抱著小滿的動作溫柔至極,簡直不像那個固執的老頭了:“善是很好,但有了善,就會產生惡。不屬於人間的力量一旦降臨在這裏,會毀掉一切。”

謝長明輕輕道:“什麽都沒有,不產生任何影響,才是最好的。”

天道定下這條規則的時候,確實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人一旦修道,就是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所有擅自對人間產生影響的人,境界將永遠被困於當下,過不了提升時的天道叩問。

但,天道現在還是這樣的嗎?

當天道本身執著於行善,它還清楚這條規則的意義嗎?

謝長明回顧之前種種,小重山的神諭似乎並不是如此。

他想了片刻,慢慢數著手腕上戴著的不動木。

又給小長明鳥寫了封信,寫了康乾帝做下的種種惡事,簡略至極,不想臟了他的眼睛。只詳述了與小滿有關的事,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畢竟謝長明的幻術學得著實糟糕。結尾處問了幾句他近日過得如何,若是等不及要來,一定要讓人護送。

寫完後,又展開一張白紙,將望津之事,一一說給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