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玄冬,凱旋之軍歸朝。

這是一支由三千人馬組成的軍隊。他們當中,有多年前起便追隨姜祖望戍守雁門的白發將卒,有來自像青木營那樣的構成軍隊核心的中堅之士,也有許許多多曾經籍籍無名因此一戰而嶄露頭角的年輕之人。他們代表著所有的參戰將士,滿載榮譽策馬赴京。沿途每過一地,必受到當地民眾的夾道歡迎,至長安,更是引發全城轟動,將士頂盔貫甲,隊列嚴整。勝利之師的氣勢,浩蕩威嚴,令觀者震撼之余,更是熱血沸騰。據說,許多家有女兒待字閨中之人竟連夜追至駐軍之地,想方設法接近,好為自家女兒從中選擇良婿,甚至為了一個恰好一同相中的俊才之士,竟還爭奪起來。如此種種,雖是坊間笑談,未必為實,但此番凱旋影響力之大,可見一斑。

慶典的大禮,如期而至。

隨著熾舒葬身草沼,他所謀劃的最後反撲也徹底破滅。狄軍殘余四分五裂,在擺脫追擊勉強撤回之後,又發生一場內鬥。右昌王目答最終憑借他往日的名望上位,名義上再次整合起了北狄,然而至此,元氣大傷,再也無力南下,這個一度曾兵壓北境數十載並令中原皇朝日夜不寧的北方強鄰,就此不復往昔之勢,攻守互易。

於大魏而言,這一仗過後,意味著從武帝一朝起便開始籌謀的未遂之志,至此得以完全實現。大魏威加四方,周圍那些原本首鼠兩端的小邦悉數內附,歸入統理。

帝國的光輝,從此以後,如日一般,照耀在從南至北的萬裏河山之上。

盛世的序幕,已然緩啟。

那一場在渭水之畔舉行的凱旋大禮,即便是多年之後,也依然成為無數人心中最為深刻的無法磨滅的記憶。據有幸能親身參與的人說,那一日,大魏的女將軍姜含元,身著明甲,率著威武而勇猛的三千將士,向高台之上的少帝行獻俘之禮。旌旗蔽日,金戈映寒,少帝頭頂帝冕,身著袞服,日月在肩,星山在後,他端坐其位,日光照在冠冕和袍服之上,金芒爍目,天子之威,盡顯無遺。當他下令斬殺俘虜,飛濺的血染紅了半片水面,而將士鐵甲鏗鏘,朝拜之時,他們身上所佩的刀劍碰撞,發出雄鳴,和著激昂而沉渾的萬歲呼聲,亦震蕩在渭水壯闊的河面之上。當時疾風勁吹,兩岸草木傾伏,遠遠望去,深處若也吞藏了千軍萬馬,只待召喚,破陣而出。

此情此景,在場之人,莫不震撼。

風帶著血的氣味,吹過了渭河,向著遠方飄散而去。

王庭之中,目答站在一處高地之上,遙望南方。

這過去的一年,於他而言,仿佛比一生還要漫長煎熬。他看起來蒼老了十年。

如今的這個位子,他從前也不是不曾想過,而今也可算是得償所願。但他卻未曾想過,最後會是如此情狀。

曾經叱咤風雲雄心勃勃,如今一切如朝露消散。

不管他和熾舒,或是別的什麽人,他們之間曾經如何的相互防備,乃至勢不兩立,然而有一點,從不曾改變:南面那座當世最為繁華的壯麗之城,是他們世代以來的共同目標。為了這個目標,至少在他,已是做了力所能及的最大努力,所以最後,他才會和熾舒再次妥協,助力反攻。

然而現在,仿佛虛夢一場,一切以這樣的結局而收場了。

縱然萬分不甘,他也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現實:他們已是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戰爭。失去幽燕,能夠支撐大戰的補給幾乎斷絕了。因為起初的輕敵和後來的戰場失誤,大量的青壯年死在了戰場之上,再也沒能歸來。那些人,也是兒子、丈夫和父親,女人和孩子的絕望哭聲,日夜回蕩在王庭之外。

曾經他們離夢想是如此之近,仿佛只差一步。

他們的天命,仍舊未絕。他只能和自己如此說道。只要蟄伏,隱忍下去,待到將來,他們還是能卷土重來,實現夢想。

然而,面對著那個正如日中天的帝國,他們的天命,當真還在?

他悵然的目光,轉向了雁門的方向。

他知道,他們最大的敵人,那個曾高坐長安朝堂並一手謀定了這場國運之戰的人,或許此刻,正也站在那裏的某個自己所不知的地方。

他不知對方所想為何,但是自己,此生此世,怕是再也不能踏足其上了。

風呼號著吹過,他的惆悵嘆息之聲,如滿地的荒敗野草,隨風翻卷,散在了茫茫的荒野之中。

……

凱旋大禮結束,宮中賜宴,少帝將親自接見有功之將。這是莫大的榮耀。蕭禮先、趙璞、周慶、張密、楊虎等人,悉數入宮參宴。

姜含元沒有去。她以父孝在身沖撞盛宴為由辭謝。當夜,獨自留在王府。在書房裏,她無意發現當初自己所留的習字,想起往事,不禁失笑,便又翻出他的碑帖,挑亮燈火,坐在燈下,平心靜氣重新習字。正低著頭臨帖,王府知事叩門,說是來了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