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夜色昏冥而沉靜,月光也盡被擋在了屋窗之外。在四面籠罩而下的一團昏黑裏,束慎徽看不清她的面容,卻能感到她始終安安靜靜地臥在自己的身側,仿佛連根手指頭都沒動過。她閉了眼後,應當很快就睡著了,呼吸聲變得輕不可聞。想到此刻,她就在自己的身畔,安靜地睡下了,心情沉重之余,又湧出了一種猶如獲得滿足的放松之感。一路跋涉的風霜和困頓此刻也盡都化為了疲倦,開始向他襲來。他也不敢摟她,只在被下尋到了她的一只手,輕輕握住,慢慢地,睡了過去。

他這一覺睡得極沉,當睜開眼睛的時候,赫然驚覺天竟已大亮。昨夜的一切迅速浮上心頭,還有她那雙又幹又紅宛如就要淌血的眼。他轉過臉,發現榻上只剩自己一個人。

被衾全部都加蓋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見了。

束慎徽心一跳,急忙翻身下榻,打開門,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就立在庭院之中,看起來仿佛已經立了許久。

他正要喚她,見她轉過了頭,朝著自己面露微笑,說道:“我沒事了。多謝你了。此行你來,路上不會輕松,你再好好休息下。我去看下舅母,先不陪你了。”

她的眼底依然帶著一層蛛網般的淡淡血絲,說話的嗓音也是又幹又啞,但整個人看起來,終於不再是昨夜那嚇人的模樣了。

然後她吩咐此間的仆從,服侍好攝政王,最後向他點了點頭,隨即去了。

仆從告訴他,少主母親的身體本就不好,加上悲慟過度,昨夜她被他帶走之後,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束慎徽更衣畢,便叫仆從領自己過去探望。到了,透過一面開著的窗,看見她正在喂那婦人吃藥。

“……都怪我不好,叫舅母擔心,嚇到了舅母。您放心,我真的沒事了……”她用言語寬慰著那婦人。

婦人也不吃藥,就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袖,流淚道:“含元你沒事就好。你舅父沒了,天都塌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幫你阿弟一把,要不然,他怎麽能擔得起來……”說著,又悲哭個不停。

她放下藥碗,握住了婦人的手,再三地安慰。婦人得她保證,又想到昨夜大魏的攝政王也親自來了,心裏終於踏實了些,這才吃了藥,被她扶入內室,身影消失。

燕乘也已聞訊趕來陪侍,就停在他的身後。束慎徽轉頭,見他靜靜地站著,低著頭,眼皮垂落,神色恭謹。

覺察到束慎徽回頭看向自己,燕乘擡目向他行禮道:“阿姐照顧母親,恐怕怠慢殿下。殿下若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我。”

束慎徽慢慢走了出來,問道:“你姑母當年出事的地方,在哪裏?”

數日之後,束慎徽誰也沒有告訴,快馬疾馳,尋到了那座懸崖之前。

禿巖嶙峋,絕壁萬仞。從前的那一場舊事,如今早已尋不到半分的蹤跡,惟見崖旁爬滿荒草和荊棘,幾只禿鷲振翅,從山谷上方飛過,發出一陣怪啼之聲。

他的隨從遠遠地在後等著,望著前方那道靜靜佇立的身影。

他也終於完全地明白了當年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所有的事。

她的母親帶著繈褓中的她躍下崖頭之後,不久,叛城昌樂城平定,當時參與的人供述出了母女出事的經過和地點,她的外祖、舅父和父親才找到了這裏。那個時候,她的母親早已香消玉殞,她是僥幸存活了下來,但是從此以後,她的人生徹底改變。她變成了她自己認定的會給親近之人帶來厄運的不祥之人。

束慎徽又想起幾天前的那個深夜,他闖入時,看到她跪坐在她舅父靈前的樣子。

燕重的意外離世,多多少少,是不是又觸動了她的負罪之感?

束慎徽在崖上一直立到了黃昏,直到暮色暗沉,歸鳥盤旋。

他在崖頭撿了碎石壘起,插了帶來的一柱清香,默默祝禱過後,轉身離去。

照雲落的喪葬禮俗,城主停靈九日,出殯發葬。

那個晚上過後,姜含元便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這些天,她主持喪事,帶著燕乘一道,答謝絡繹不絕的遠近吊客,安排各種接待事項。原本浮動和恐慌的人心,終於漸漸得以撫定。

到了落葬的這日,姜含元的舅母悲慟得暈厥了過去,姜含元帶著燕乘主持了葬禮。

葬禮結束後,所有的人齊聚議事堂。

到來的人,除了燕氏的家臣和部屬,還有這些天陸續趕到的遠近眾多城主。他們都是大魏的藩屬臣王。此外,駐在西關的大魏歸德將軍劉懷遠也趕到了。

束慎徽以大魏攝政王的身份,親自主持了這一場會面,宣布燕乘繼承城主之位,繼承燕重原本的大魏雲麾將軍之號。不但如此,為紀念燕重的壯烈之功,另外追封他為大魏平夷王,封冊和寶印,不日將會從長安出發,由特使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