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若有來世,望你我之間,不再這般收場。”◎

水風自江面上呼嘯而過, 帶起白浪翻湧。

蕭霽的語聲散於即將彌散的晨霧中,帶著淡淡的悵然:“我本想等時機成熟,再與你解釋。”

折枝噙淚望著他, 輕聲問道:“如今時機可算是成熟?啟程之前,您可否告之折枝,您究竟是誰,又為何要如此?”

蕭霽垂眼, 唇畔的笑意苦澀:“自那一場抄家滅族的大禍後,我已忘了自己的本名。”

他輕笑了笑, 看著折枝,像是看著還未散去的舊朝繁華,語聲低緩。

“前朝覆滅,舊皇室無一幸免,當時簇擁廢帝, 誓死效忠的重臣們也紛紛獲罪, 男子過十五者斬, 未元服者與女子一同充入教坊司, 賜罪籍,永世不得科舉, 不得為官,不得與良籍通婚。”

“一入罪籍, 永生永世, 便是戴罪之身。”

折枝擡起的羽睫輕顫了一顫:“折枝明白您的難處——可,可世上也並非只有為官一條通途。您還可以經商, 成為一方富賈。可以開私塾, 教人古琴樂理, 桃李滿天下。亦可以雲遊四方, 成為音律大家——”

“折枝。”蕭霽低低喚了她一聲,眉眼間的神情卻愈發落寞:“我的父親曾是前朝右相,我也曾是相府嫡子,有錦繡前程與通達仕途。”

“曾經見過天光的人,又怎會甘願一生困在淤泥之中。”

他低嘆出聲。

折枝輕愣,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蕭霽上前一步,將視線落在她面上,語聲溫沉:“折枝,撥亂反正,難道不好嗎?”

折枝緩緩搖頭,羽睫低垂:“折枝身為女子,不懂先生所言的亂與正,可是先生,您還記得當初舍粥時見過的流民嗎?”

“他們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孩童餓得連哭也無力,皆是因一場天災。”

“折枝以為,人間最淒慘之事不過如此,可折枝身邊的侍女卻對折枝說,天災尚好,還能逃難,人禍才真正會要了百姓的性命。戰亂時的情形,典兒賣女,易子相食,比折枝所見慘烈上數十倍不止。”

“您也曾親手給他們盛過粥飯,當真忍心看見戰火再起,生靈塗炭嗎?”

“只為您與折枝的一己私利。”

銀江畔,是良久的靜默。

一瞬間,像是漫長的十年光影倒轉而去。

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折枝的情形。

那時候她才七歲。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像只小雀似地跟在嬤嬤身後,步履輕快地走進門來,手裏還拿著一塊未吃完的栗子糕,彎著那雙明亮的杏花眸,問他何為古琴。

那時候,他回答‘古琴有四善九德之說,君子之器,象征正德。因此,琴亦正樂,乃君子之音。①’

君子正德。

他無聲地笑了起來,有些悲哀。

不知不覺,已過十年之久。

當初懵懂的稚童已長成芍藥花一般明媚的少女,就這般安靜地站在他面前,用他曾經教過的道理詰問他。

他卻已無法如當年一般作答。

十年,足以令一株幼苗開出動人的花卉,也足以令一人走上歧途,背離本心。

他已無法回頭。

可無法回頭的,又豈止是他一人。

蕭霽闔眼。

“折枝,你已別無選擇。”

“我令青霜交給你的那包藥粉裏,除了迷魂散,還有大量的百合粉。”

“百合粉——”折枝的杏花眸微微睜大了,繼而漸漸籠上水霧,眼淚玉珠似地順著羽睫接連墜下,落在碼頭堅硬的木板上,一一碎裂:“是,折枝想起來了。折枝在荊縣裏的時候與您提起過的——折枝不在院子裏種百合,是因為哥哥忌口百合,若是誤服了,會出大事……”

她說著漸漸哽咽,將臉埋在自己的掌心裏,任由淚水恣意而下。

“先生,折枝終究是輸了。”

輸得慘烈,猙獰,輸盡了彼此所有的信任與美好。

蕭霽沉默,眸底的神色卻隨之復雜了幾分。

他擡手,似想如幼時那般,替她拭去面上淚痕。

只是指尖尚未碰到她的側臉,耳畔便是風聲一厲。

蕭霽心中驟然一凜,迅速收手回身。

一支玄鐵箭擦著他的衣袍險險而過,‘奪’地一聲釘入堅硬的木板之間,尾羽猶自顫抖不已。

蕭霽立時擡眼望向來路。

無數暗衛與弓箭手自薄霧散處現身,已將這狹小的碼頭團團圍住。

為首的男子高居馬上,玉冠束發,劍袖騎裝,手中的玄鐵重弓上,弓弦仍在震顫。

“謝鈺——”

蕭霽神色震動,轉首看向立在一旁的折枝。

不知何時,折枝已退開了三步之遠的距離。

“您送來的藥,折枝終究沒有用在哥哥身上。”

折枝噙淚,最後一次對他彎眉而笑。她將那方小巧的紙包放在地上。轉身提起裙裾,決絕地向謝鈺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