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倫秀(下)(第2/3頁)

他看向桓譚:“君山不為俗儒所容,但當年也曾支持王翁,汝當知曉,為何群儒對復古如此偏執?”

桓譚苦笑道:“臣也是讀聖賢書成人,當初亦如此,究其緣由,還在於儒家自最初時起,便以克己復禮為任,效法古時聖明君王德行、制度,言必稱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正如孟子所言:規矩,方員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賊其民者也。此所謂‘法先王’也。”

這是儒經的核心,想象古時候的堯舜時期,君主賢明、百姓淳樸、社會安定,乃是太平世,而後到了夏商周,乃是升平世,而後春秋戰國及秦,則是治亂世,而三世循環往復。

這也難怪,還在漢朝昭宣之時,天下太平,但漢儒們居然依舊不滿,覺得當下不夠“王道”,一直希望可以純用德政,從升平世再入太平。隨著漢朝衰朽,這種思潮越發激進,直接導致了王莽、劉歆的上台改制,可以說是萬惡之源。

王莽雖滅,但這三世說仍被奉如圭臬,經術的教條依然被反復吟誦,堯舜三代依然是歷史的道標。許多儒士骨子裏依然不認為復古有錯,錯的只是王莽罷了。

但第五倫倒是期望,特立獨行的桓譚能有不一樣的看法,畢竟他可是公然否認讖緯,甚至說出“人死如燭滅”的人啊,盡管出了第五倫這異數,但他還是覺得,桓譚是最可能與自己有共同語言的人。

第五倫遂問道:“那君山如今如何看待復古?”

桓譚嘆息道:“漢宣帝時,太子讀儒經後,曾當面抨擊宣帝不該貶斥儒生,該用周政,孝宣遂斥責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如今回想,復古三代實乃不達時宜,是古非今。”

桓譚給第五倫提了幾條他認為的建言,無非是王霸並重,尊賢愛民;明正法度,澄清吏治;賞罰必信,威令必行;尊君卑臣,權統由一。

好像說了許多,又好像沒說,因為這些多是漢朝文景中宗施政之法。

第五倫欣然納諫後,又搖頭:“此皆漢時舊制,君山,汝說復古不妥,但在予看來,汝不過是從以堯舜之道為祖而述之,到了‘以文武之制為憲而章之’,如此而已!”

“若予沒猜錯,南方的劉秀,想必也會以恢復文景宣帝之制,作為稱帝施政之道。”

桓譚對第五倫之言感到詫異。

不然呢?

先王難法,便法後王,他已經從從孔孟之學,過渡到了異端學說的荀子之學,再偏就成法家刑名之流,必須止步了。

話雖如此,但桓譚心目中的“後王”,不就是漢家諸帝麽?雖然相較於王莽更加現實,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復古?

桓譚已經是世上最特立獨行的儒者,依然有他的局限性啊。

第五倫只搖頭笑著,示意桓譚可以告退了。

桓譚往殿外走了一半,卻猛地回頭,盯著第五倫,這個他當年以為是“鄉裏之士”的家夥。

“難道除了法先王、法後王外,陛下,還有新的路麽?”

第五倫微微頷首。

“是什麽?”桓譚頗為激動,第五倫真是那個異數麽?他朝第五倫作揖:“敢情陛下指教!”

第五倫卻三緘其口了,反而笑道:“我與那位‘新誇易帝’相反,他華言無實,我卻先實而後華,此事言之過早,待予準備施行時,君山自知!”

……

桓譚去後,碩大的殿內又只剩下第五倫。

“唉。”

那種空寂之感又襲上心頭,並非因為身為皇帝,高處不勝寒,而是思想上的寂寞。

當今之世,第五倫能和王莽這個假穿越者產生一點點共鳴,因為王莽雖然找錯了方向,但起碼擁有理想。

第五倫本以為與桓譚能夠談得來,但他還是小看時代的烙印了。

桓譚以後會不會潛移默化發生轉變,第五倫尚不知曉,但若知道第五倫打算做的事,恐怕依然會視為驚世駭俗之舉,甚至覺得他比王莽還要瘋狂!

“我要改造三世說,徹底將今不如古的臆想,毀掉!”

但這不能只靠辯經,不能靠只一道行政命令,若著迷於此,那他與王莽何異?

得靠實實際際的改變,就像水力器械一座座立於河流周邊,省時省力,最終讓人習以為常,甚至開始尋求更便捷的生產方式;亦如紙張、雕版在長安慢慢取代簡牘,讓知識不再局限於五經,不再被少數士家學閥壟斷。

還得靠利用劃時代的傳播工具,培養一批如梁鴻那樣的新儒,與舊儒慢慢競爭,最終完全取代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