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鐐銬(第2/3頁)

他們,是赤眉的筋骨。

這次河濟決戰,交戰中斬獲了多少人?區區八千;最後成批處死了多少人?一萬?兩萬?反正比董宣在定陶淹死的多。

動手的主要是馬援麾下的豫州、兗州兵,他們多是避赤眉禍患西逃的百姓、流民,希望能趕走赤眉,回歸故裏。這次大戰又被困數日,同鄉袍澤為赤眉所俘後,樊崇亦是下令屠之,戳在木棍上激將引誘。

魏軍士卒們,就沒資格為袍澤鄉黨報仇?

這次,連敖倉大戰以來,總是對赤眉網開一面的馬援,都沒有加以制止,只是緘默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和後世的革命戰爭截然不同,古代的內戰,也別談誰無辜、誰正義,殺人者同時也是被殺者,雙方都在這場大戰裏流了太多血,仇恨的鏈條綿延不斷,一笑泯恩仇,絕不可能。

樊崇只怔怔地聽著,這麽多年來,隨他奮戰的一張張面孔依次在眼前浮現,最終都變成了原野上,被烏鴉啄食的死屍!

重傷未愈的樊崇,忽然沖到牢籠前,右手瘋狂地往前伸,然後是左手,他想要抓住第五倫,將他捏死,撕碎!

他起兵的時候,失去妻兒的時候,最恨的皇帝當然是王莽,在夢裏將其殺了三四遍,得知自己繞了一大圈,竟又被這老皇帝所利用時,愛之深恨之切,樊崇的牙更癢了。

可現在,樊崇最恨的人,變成了第五倫!他怒發沖冠,口中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

殺了他,要殺一千遍才夠!

然而第五倫,卻依然胡坐在凳子上,就這樣一動不動,直面樊崇的狂怒。

樊崇終究是被困於囚籠之中,又受了傷,幾天沒吃過飯,他最後沒了力氣,只能握著囚欄,努力撐著自己的身體,不讓自己癱坐跪在地上,只瞠目死死看著第五倫,最後將自己刻骨銘心的仇恨,化作一口血痰吐出,但依然沒噴到第五倫腳邊。

“第五小兒,為何還不殺了我,讓我與兄弟姊妹們,於黃泉再會?”

樊崇開始辱罵魏國皇帝,罵馬援,罵他們家每個女性親戚,似乎希望激起第五倫的憤怒,給自己一個痛快。

然而第五倫卻只淡淡地抿了口枸杞茶,看向樊巨人的目光中,不是勝利者狸貓弄鼠的傲慢戲謔,反而盡是真誠——他在面對自己的群臣時,都不曾有過的真誠。

那麽,他是為了像軟禁城頭子路以吸納河北銅馬、赤眉來降一般,利用樊崇,收攏那些投降,或即將投降的赤眉軍麽?

然而正如《戰城南》所言,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最後只剩下第五倫口中“被打斷脊梁”的赤眉戰士,從濮水到煮棗,他們的數量將近十萬,抹去了額頭的標志,垂下頭,恢復了昔日的順民模樣。

嗨,不就是,換了個皇帝,繼續做奴隸麽!

所以,第五倫根本不需要樊崇了。

而等待赤眉降者的,亦不是寬赦與樂土,而是殘酷的奴役,當年欲做奴隸而不得的人們,到頭來,又成了魏朝的奴隸,他們會在治河、屯田,以及一系列恢復中原的工程裏,消耗生命,最終倒下!

第五倫站起身來,走到牢籠前,就著火光,樊崇看到了這位年輕皇帝的眼睛,裏面的情緒,居然是……同情和惋惜?

“我不是為了打碎數十萬赤眉的鐐銬而來。”

第五倫輕聲說了實話,甚至不再用高高在上的“予”:“汝等的鐐銬,早在八年前,已經由自己斬斷了,予只能說,幹得好,這便是予最敬佩樊巨人之處。”

“但我這次東征,是為了解救被赤眉裹挾綁架禍亂的豫州、兗州、冀州、青州數百萬,上千萬庶民百姓而來!”

特權階層可以叫“豪強”,當然也可以叫“赤眉”。

數十萬人的樂土,卻是千萬人的噩夢,緩慢的壓迫,與疾風暴雨的混亂掠奪,究竟誰更糟糕?第五倫沒資格做出評價,但亂世中的人們,應該都會有自己的選擇。

所以赤眉,這個昔日的屠龍者,如今已變成了肆虐中原的惡龍,必須被消滅!

第五倫與樊崇,哪怕他們最初踏上反新道路上時,初衷有一點點相似,但實踐起來,卻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走到今天,更有了根本性的矛盾和血海深仇,是絕不可能共事、共情的分歧。

時代不能永遠復古式地往後看,更不能陷入赤眉這般無序的混亂,將過去好不容易積累的文明也摧毀殆盡。

必須在中央集權的形式下,有人帶著它,一步步試探著往前走!而赤眉軍,他們的歷史作用,將成為鋪在前進路上的萬千枯骨!

第五倫目睹殺戮的時候,心中如此對自己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千萬人,不一定是攔在你面前的敵人,還有碾落成血泥的“無辜者”,這腳,能不能繼續踩上去?邁動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