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盜跖(第2/3頁)

桓譚身上的好衣被扒走,扔了一件臟乎乎臭烘烘的短打,它的上一任主人在放牛時不慎被兩頭發情打架的公牛頂死了,胸口還有一個沾著血的窟窿。

縱是覺得有辱斯文,桓譚也不得不穿上它遮體,而被派來教他幹活的“牛吏”,竟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一來就給桓譚行了了像模像樣的禮。

“先生好。”

桓譚沒想到在這還能見到如此懂禮的孩童:“小君子,如何稱呼?”

“我叫劉盆子。”

少年領著桓譚穿行在俘虜營裏,讓他熟悉接下來的生活。

原來這劉盆子,乃是漢城陽景王劉章之後,他的父親還是侯爺,王莽時削了爵,但仍十分富裕闊綽,是當地有頭有臉大族,直到遇上了赤眉……

劉盆子家兄弟三人都被擄了來,而赤眉所經各郡的漢家宗室,多是昔日齊、魯、城陽、東海、楚王的後裔,一共七十多個,這些劉姓子弟過去都是人上人,過著鐘鳴鼎食的生活,如今卻被統統打落塵埃,成了放牛娃和苦力工。

過去對下人呼來喝去的他們,如今卻得伺候人甚至牛,與平素繞得遠遠的糞草打交道。

“吾等歸屬巨人劉俠卿,每日要做的活,就是割草喂牛。”

一把割草的石鐮被塞到桓譚手中,讓他不由瞪大了眼。

五谷桓譚當然是分的,因為好練劍,四體也勤,然而從小到大就出身樂官世家的他,過的是貴人之禮,手裏持的是為天子奏響雅樂的銅椎,挺直腰杆,每一個動作都要講究雅觀,如今卻得揮舞著鐮刀,彎著腰與牛草打交道,累得桓譚老腰生疼,割草時還經常將手劃傷,將他心疼得不行。

對一個樂官來說,彈琴奏樂的雙手,是俯仰古今的本錢。

而路過的赤眉軍看到桓譚幹活笨拙的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就喜歡看這些讀書人斯文掃地的模樣。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卻認出了他。

“是桓君實桓大夫麽?”

桓譚一回頭,看到一張戴著黑幘的圓臉,一時間沒想起來是誰,直到此人下拜自報姓名:“後生名叫包鹹,字子良,會稽曲阿人也。”

吳人啊,難怪雅言說得這麽糟糕。

包鹹道:“後生在常安太學讀書,學《魯詩》,曾有幸聽桓大夫去太學教授樂禮。去年回鄉裏,在東海郡境被赤眉拘執,打發到此來做活。”

同是天涯淪落人,桓譚好歹有個說話人,這包鹹也是神奇,雖然身上的東西都被搶走了,卻仍記著太學裏學的學問,每天早晨誦經自如,這讓赤眉頗為驚奇,甚至有人來問他:“汝會巫蔔?”

包鹹怒了:“此乃聖賢之書,天下仁義大道,豈能與巫蔔小道相提並論?”

赤眉們頗為失望:“巫蔔還有用,你念的這些,什麽仁,什麽義,有何用?”

又看向縱是淪落至此,依然一副高人模樣的桓譚:“你會麽?”

桓譚擡起眼皮:“蔔數只偶。”

赤眉巨人一臉茫然:“何意?說人話。”

“占蔔有時靈驗,只是偶然巧合罷了。”桓譚依然很唯物,傲然道:“我不信巫蔔。”

“那你更沒用了。”

赤眉巨人氣急敗壞地離去,只落得桓譚和包鹹二人,面面相覷,啞然失笑。笑著笑著,包鹹卻又哭了起來:“先生,遭逢這季世之道,真是大道廢弛,綱常掃地啊。”

他們還不是最慘的,有幾個士人想跑去勸樊崇稱王稱霸,結果被最反感這些的樊崇降為苦力,活生生累死了。

“樊崇如此罵彼輩,汝等只擡頭見一人王、一人霸,不曾低頭見萬千窮苦人,腳踩在泥巴裏,擡著他們。且先將苦活做夠了,再與我談什麽王侯霸業!”

“此乃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卻不免虎口哉。”聽著包鹹描述的樊崇,桓譚卻多了幾分興趣,只感慨道:“《莊子》盜跖篇雖是道家胡亂編排孔子事跡,然裏面描述的盜跖之輩,這世上,竟然還真有!”

過去桓譚總覺得自己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狂士,真性情,以此自詡,結果這趟遭遇,卻叫他看到,自己身上,其實也有老子所說的“大偽”。

他非俗儒,某些觀念偏向道家,看來這次若能僥幸生還,倒是可以在“盜跖”的營地裏,好好思索一下何為“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啊!

臭烘烘的牛棚裏,桓譚還欲和包鹹說幾句自己領悟的哲理,不料外頭卻傳來劉盆子稚嫩而清脆的吆喝。

“桓先生,包先生,快起來,打牛草啦!”

……

樊崇將劉姓皇族子弟、讀書人統統攆去幹苦力,他自己卻也有很大的煩惱。

二十多萬張嘴啊,七月初,相縣的糧食,又吃完了!

赤眉甚至連還沒成熟的粟米都打了,仍是不太夠,原來去年沛地也遭了災,將本地所有豪強打光都拷掠不出多少余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