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一一零(第2/2頁)

“君上明知故問。”

韓非靜靜地看著她,一面整理語言,一面用極慢的語速盡量不斷連地闡述:“君上深諳周禮多存一日,就會阻礙秦國一日。世人皆尊周、周天子,所以秦國霸道,便為虎狼。秦王欲做天下的主人,就要從——”

到這裏,韓非的語句開始結巴。

但他嘴上不利索,腦子卻比誰都清楚。青年公子放下酒器,擡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從這裏,和這裏,”他頓了頓說,“認可秦國。”

該如何認可?

自然是從思想上改變。

如果中原的稚子開蒙時用的是秦國的蒙書,那他們就會接受秦國的文化,進而去了解秦法秦律的正當性。長大後,便會擁護秦國的統治。

所謂大一統思想就是如此,只是歷史上的董仲舒尊儒,趙維楨想要天下尊法罷了。

甚至是按照她的理念,法家也不是做不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吸收百家之長完善自己。

“君上高瞻遠矚。”韓非道:“合該,該非佩服。”

“倒也不必。”

趙維楨莞爾:“其實你那些文章,王上是真的喜歡。”

韓非聞言,似為郁悶地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只能,能說是,”韓非說,“天不作美,偏偏要我生在,在韓國。”

“那又如何?”趙維楨直接道。

韓非猛然擡頭,重新直視趙維楨的眼睛。

趙維楨想了想,也跟著放下酒杯。她極其認真地開口:“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能選擇自己走什麽路。公子應該知道我今日是來做什麽的吧?”

韓非頷首。

“本以為君上為、為責難而來,”他回答,“若不責難,則為招攬。”

“是。”

趙維楨也不隱瞞自己的想法:“如果公子生性仁厚忠誠,我決計不多言,還不夠我浪費口舌的呢。孟隗向來尊重忠君愛國之人,我做不到,只能憧憬其高尚廉潔。但依公子的文章來看,我若這麽說你,反而是在罵你。”

這普天之下,大家還都是想當君子的。

趙維楨這番話,反倒是說韓非不是個君子。

這不僅沒讓韓非生氣,他反而是失笑出聲,面上的抑郁也揮散幾分。

“君上所言即、即是。”韓非認真道:“非不願做仁厚之人。”

“公子不相信人與人之間有真心實意,”趙維楨繼續說,“也不相信人性本善,甚至覺得這普天之下皆為愚民,需要輕罪受重刑作為教化規訓。”

前人為法家做理論與實踐基礎,而韓非則是將所有法家理論整理概括,不僅是集大成,更是推向了一個極端。

但這樣的極端,偏偏是符合時代發展的。

“中原都說秦國為虎狼之國,可只有虎狼之國才能明白你的想法,才能實現你的國策。”趙維楨又道:“孟隗看來,眼下公子非的問題,決計不是公子為韓國公室,不可為秦效力。”

她的話語一停,無比鄭重道:“而是只有秦國能實現公子願景。”

趙維楨說了這麽多,總結下來就是:你要是名赤誠君子,愛國之士,我也不和你費嘴皮子。但你不是,非但不是,還挺寡情。既然你不在乎母國恩情,又為何不來秦國?畢竟只有秦人才真正懂你。

可是趙維楨滔滔不絕的話語,換來的卻是韓非了然的神情。

他不動搖,也不憤怒,青年公子一張仍殘留少年意氣的臉上寫滿平靜。要仔細去看,才能看出韓非臉上還有些許黯然。

“我明白。”韓非說。

趙維楨猛然蹙眉:“既然公子明白,為何還要為韓抗秦?這是一條不歸路啊!”

韓非第二次失笑出聲。

直到此時,他才再次拿起長案前的酒器。韓非儀態拿捏得極好,一舉一動寫滿了公室涵養,頗有風度。

“君上肺腑之言,非感激在、在心。”韓非笑著說:“然君上有意、意忽略了一點。”

“什麽?”

韓非盡量放慢語速,無比凝重道:“秦國有沒有我,都可以。秦王需要的,是非之論、論著,而非本人。”

趙維楨:“你為著書者,需要的當然是你。”

韓非的臉上帶出幾分譏誚之色。

“君上明白的。”韓非堅持道:“君、君上捫心自問,秦,秦國當真容得下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