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8章 覆亡(下)

“丞相,曹軍尚有數萬人,竟然不動!他們是怕了!我們要不要全軍前壓,以震懾他們?”說到這裏,馬謖拍了拍自家胸前甲胄,有些激動地道:“把突火槍推到他們面前,然後,我去勸降!”

這個動作使他臂膀上的傷處又開了口,血流不止。從騎連忙上來,把披風撕開一條,為他重新綁好。

適才曹彰猛沖猛殺,騎兵迎著漢軍箭雨對射。連馬謖這樣的參謀也不免肩膀中箭,半截折斷的箭杆和箭簇到這時候還在肉裏沒有取出。這個傷勢讓他疼痛不已,卻又隱約有幾分自傲,仿佛自己受過了傷,便成了真正的武人。

諸葛亮溫和地笑了笑,搖頭道:“不用著急,先等一等。”

於是他身後的小校吹起號角。雄渾的角聲,散入四野,使得躍躍欲試的將士們折返回來,重新結成穩固如山的隊列。

一面面將旗、軍旗重新就位,一隊隊將士參差而立。那依然只是五千人,經歷此前戰鬥以後,應當還有減員。可那種恍若沖天而起的士氣和殺氣,卻遠遠超過尚余數萬人的曹軍。那種隱藏在漢軍軍陣中的、能輕易摧毀鐵騎的強大力量,更使曹軍上下盡皆膽寒。

愈是膽寒,愈是忍不住去想;愈想,愈不明白其中的緣由。以至於不少將士竊竊私語,都開始涉及怪力亂神。

戰場上本是血氣充盈、不避生死之所,將士們如果都在盤算那些,本身的意志,也就被不斷消磨了。

何況,曹軍的將校裏面,還有不少聰明人。

諸葛亮勒馬於原處,平靜地端詳著曹軍聚集的方向。

他注意到,兩名甲胄鮮明的將軍,正各領本部駐於陣前,但卻既不前進,也不後退,反倒彼此有些虎視眈眈的意思。

那很好。

這個樣子,證明你們都在認真盤算了。

過去的數十年裏,曹魏政權中的文武百官都習慣了自己身為強者的身份。但聰明人從現在開始,應當去學習如何站在弱者的角度考慮問題了。

弱者與強者對抗,格外艱難之處不在於力量的懸殊,而在於機會的多寡。強者能有無數次卷土重來的機會,而弱者站在懸崖盡頭,只有一次機會,失敗就代表著滅亡。

弱者的戰略意圖會被反復剖析;將領履歷和特長早就被了然於胸;政治、經濟、後勤各方面,全都被針對性地碾壓。於是弱者所謂的爭取主動,其實只是在強者的掌心狂舞罷了。

自古以來,在爭奪天下的戰場上,始終遊走在懸崖盡頭,一次次貌似將要滅亡,卻又始終敗而不倒,起而復戰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如今的漢家皇帝。

在庸人眼中,只能看到他在下邳、在小沛、在汝南、在新野的一次次狼狽拋家舍業、狼狽逃竄,但眼光出眾的英雄卻能認定,這種經歷體現了劉備超乎尋常的堅韌,體現了天下人對劉備所秉承的理念何等支持,更體現了劉備團體內在的、不可復制的獨特凝聚力。

因此,才有了那句赫赫有名的言語:“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爾。”

因此,躬耕南陽的諸葛亮才會被玄德公的所打動,將這個兵不滿千、將不過關張趙,並且寄人籬下多年的老兵當做平定天下的希望。

因此,曹魏政權的強,並不能徹底壓倒劉備政權的弱。而劉備政權依托其內在的優勢,能夠通過戰術上勝利的積累,漸漸扳回局面,營造出戰略上的強弱轉換。

而強弱一旦轉換,曹魏政權內部、原本因其強盛而被遮掩的種種弱點,立刻就被無數人看在眼裏,瞬間就暴露了出來。

那麽,曹魏政權有能力在失敗的邊緣遊走麽?曹操和他的後繼者們,有能力捏合部屬,在長時間的對峙過程中,堅持過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然後找到反敗為勝的機會麽?

曹操發現了強弱轉換的勢頭,於是他竭力動員己方的龐大力量,試圖用蠻力來阻斷這個勢頭。他失敗了。

曹丕的才能和氣量遠不如其父。從他屈服於張松的脅迫,不戰而棄關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喪失信心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抓住某個機會,然後拿出僅剩的家底去賭博。而曹彰、曹洪等人,想法也都是一樣的。

曹氏宗族尚且如此,又怎能苛求依附於曹氏的勢力或人呢?

曹魏政權中具有理想的人,或者變質腐朽,或者被已經被原先的同伴屠殺幹凈了。曹操活著的時候,尚能一手以強力的手段壓制,一手以榮華富貴相誘,半強迫地驅趕著無數人為曹氏的大業拋頭顱灑熱血。

而曹操死後,曹魏政權看似廟堂猶存,華屋燦然,可實際上,那只是為了赤裸裸的利益而勉強裱糊起來的。

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這種華屋看似宏麗,內部的松散卻超乎想象,其在逆境中的崩潰,會比任何人想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