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5章 奮身(下)

槊杆約莫早就有裂紋了,斷得幹脆利落。張遼必殺的一擊,竟沒有落到實處,他自己反因為用力過猛,頓時臉色發青,悶哼一聲。

張遼武藝絕倫,本來縱橫沙場,發力必留余裕,招法隨時變幻。可他畢竟年過五旬,又是久病之身,外人看來依舊虎虎生威,其實全靠一股精神支撐,將底力都傾盡而出。

尤其是此刻,張遼的的心臟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掌緊捏著,那手掌用力壓出心臟裏的血,擠榨出張遼最後的一點體力。可他事實上已經精疲力竭了,累得幾乎都不想再呼吸。

此時偏又用力過了,張遼雙臂的肩肘關節立刻就覺得痛入骨髓。他下意識地咬緊牙關,再度發力,意圖橫揮半截槊杆,逼退前方的漢軍士卒。可是猛地提了兩口氣,從腰到背竟然生不出力氣。

那感覺,就像自家的身體成了一個裝水的皮囊,而皮囊底部破了個口,精氣神都傾瀉而出,再沒有存留。而捏著心臟的無形之手卻還在用力,要把心臟擰得扭曲碎裂!

張遼簡直無法控制自己,他下意識地嘶吼一聲,向前撲著馬頸,勉強揪住馬鬃,一面大口喘氣,一面試圖穩住自己不斷蜷縮抽搐的身體。

而就在這時,因為向寵生死不知而狂怒的漢軍士卒們,正猛撲過來!就這一瞬間,脆弱的進攻態勢再也無法保持,漢軍的勢頭壓不住了!

張遼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他勉強感覺到有刀光閃動,下意識地往另一側避讓。隨即便覺右肩挨了沉重一擊。好像是右側的肩甲被重刀所擊,整個破碎了,然後刀鋒又沿著肩膀切落,造成了巨大的傷口。

張遼大喝一聲,用左臂舉起斷裂的長槊在空中一盤,然後將槊尾的尖端向右側下方猛搗。那持刀砍傷張遼右肩的漢軍士卒身披鐵甲,但張遼這一下刺擊的力氣忽然大到超乎想象。只聽“喀喇喇”地連聲脆響,槊尾刺穿了胸前甲胄,然後勢如破竹地穿透了骨骼、內臟和背後的鎧甲。長約七寸的尖銳槊尾一直透出他的後背,帶著大蓬的鮮血顯出在外。

還沒等他抽回大槊,又一名敵兵沖到張遼身邊,揮刀砍傷了張遼的大腿。張遼卻幾乎感覺不到格外的痛,廝殺至今,他身上多處帶傷,而心臟的劇痛更已經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使他只能憑借本能,作下意識地反撲。

張遼猛地從馬背上翻身下來,憑著身軀和甲胄的重量,將那名逼到近處的漢軍士卒撞倒,又將他掀翻在地,一腳將他握刀的手踩在地上,然後半跪半壓在他的身上,揮拳亂打。

張遼縱馬廝殺的時候,耳中全是武器對撞、鋒刃破甲的密集聲響,像是身處在一片沸騰翻滾的鐵水之海。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通過耳膜深深紮進他的體內,讓他的心臟悸痛不已。這時候一旦落馬,反倒覺得那些清晰可聞的巨響全都消失了。好像整個戰場一下子安靜下來。

張遼奮力揮拳。每次揮拳,他都感覺右臂有大量的鮮血飆射出來,應當是被剛才的敵人傷到了大血管。而左臂的力氣卻也同時在減弱了,有一種特殊的刺痛感,像是有一股火焰從他的心臟不斷地向外蔓延,把左側的身體,肩膀、手臂都要燒成灰燼,燒成僵硬的石頭。

他越來越沒有力氣了,卻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像是能飛起來。

他停止揮拳,晃晃悠悠地直起上半身,看看四周。

身體挺直以後,殺聲好像一下子恢復,而且愈來愈近。還有人就在他的身邊瘋狂廝殺著,也不知是哪一方的將士受傷,有溫熱的血濺得老高,然後落在張遼臉上。

這種局面算不得什麽,張遼廝殺了一輩子,在白狼山破烏桓單於丘力居時、在灊山追擊雷遠時、在合肥城下突擊孫權時,他見過遠比這時更危險、更絕望的形勢。

區別只在於,那時的張遼還年輕,還有用不完的力氣和勇氣,更有廝殺的動力。現在的他,老了,支持不住了。

他感覺四周的光線越來越暗,身邊那些惶急沖來的從騎,還有那些滿臉憤怒的敵人們,都變成了灰色。

天空中又開始有一蓬一蓬的箭雨飛過,就像是戰場上常見的烏鴉,就是太多了點,不知會落到哪裏,又收割哪一隊袍澤的性命。好像還聽到了轟響,是那種可怕又古怪的武器,有濃煙在戰場上蔓延,煙也是灰色的。

他垂下頭,看看自己身軀上染著的血,那些血也變成灰色的了。

正茫然的時候,他的肚子忽然一疼。

原來是原先被他壓在身下痛打的那個漢軍士卒,眼看張遼恍惚,便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猛地刺進張遼的肚子裏。

張遼勉強擡起手,拍打幾下那士卒的面龐。

那士卒滿面風霜,年紀不小,因為此前遭到張遼的痛擊,臉上血肉模糊,半個眼珠子都快滾出眼眶了。但他雙手緊緊握著刀柄,剩下的一個眼睛裏,帶著執拗的殺意,一點也沒有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