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7章 諸葛

張遼遂不言語。

以他的豐富經驗,能夠看出不妥,當即提醒主帥。但主帥如果不接受,那也沒什麽。

對張遼和曹彰這樣的猛將來說,敵人如何,只是諸多考量中的一部分,卻不是起決定作用的那部分。紙上談兵的書生才會汲汲於此,而將敵我優劣或種種謀劃,當做決勝的前提。

自古以來,作戰靠的都是將士之勇。決定勝敗的原因不計其數,而且又時時刻刻都在變化;只有將士的鬥志和士氣,只有手裏握緊的刀槍,才是真正能發揮作用的。

兩人並轡向前,從臨晉城西北面經過。

這周邊,乃是古時渭洛並流而成的巨浸,地勢陡然低窪,在當地有個名號,喚作乾坑。封凍的洛水蜿蜒穿行其間,河流雖然結冰,但河畔的冰層很薄,前隊行過,已經將之踩踏成了泛著寒光的無數冰碴碎片,露出下面坑坑窪窪的、凍硬的地面,或者伸出一截半截硬邦邦的蘆葦。

為了防止冰碴割傷馬蹄,將士們紛紛下馬,用氈布、牛皮包裹馬蹄,下來牽馬步行。於是隊列拉扯得更長,更松散。

曹彰忽然道:“這一仗,本來就是非打不可。”

張遼稍稍策馬,略靠近些曹彰。

“曹劉兩家對抗,至今已經二十五年。文遠,我不必在你面前隱晦,二十五年來,曹氏愈戰愈弱,而劉氏愈戰愈強,天下人都看在眼裏。”

曹彰用馬鞭一下一下地敲著手心,只用雙足控馬,一邊向前,一邊慢慢道:“當日荊襄大戰,我親率以虎豹騎的精銳突擊關羽的荊州軍步卒隊列。結果遭到劉備軍的強弓勁弩掩殺,死傷慘重。後來我父領著五校之兵在拒柳堰遭遇雷遠的交州軍襲擊,分明兵精將勇,卻硬是敵不過對方的甲堅刀利。”

曹彰自嘲地笑了笑:“當時我就明白,劉備的力量遠遠超過了我們。表現在戰場上,則是劉備軍甲士數量龐大、弓弩之利駭人,只消敵將自己不亂,我們靠著數倍的騎兵都扳不回劣勢。”

這一戰,張遼並未參與,但他還是頭一次聽到曹彰提起此戰,故而默然認真聽著。

“如今時隔數年,那劉備稱王稱帝,朝局日趨穩定,群臣上下一心。他們的武備只有愈來愈完善、兵力只有愈來愈充實。更不消說,他們占據了關中,足以組建能與我方匹敵的騎兵……當日我父親尚在,都不是對手。現在靠著子桓治政、我曹彰領兵,難道就能與之對抗了?”

曹彰吐出一口濁氣:“子桓和我都不是傻子!我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我們知道再過三年五載,局勢只會更惡劣!與其到那時候坐等強盛敵軍犁庭掃穴,不如趁著關中還有一些眼線可用,趁著鄴城的膽勇之士、百戰精銳尚在,深入敵境,求一戰而勝!”

“確是此理。”張遼微微點頭。

經曹彰這麽一講,張遼也不禁回想起自家的經歷,曹劉兩家二十五年的金戈鐵馬歲月,真是歷歷在目。

那劉備與曹公作戰,最初只有望風而逃的份;後來漸漸敢於玩弄些小伎倆,或者放火,或者伏兵奇襲;再後來,兩軍要展開十萬人以上規模的會戰才能分勝負。

張遼隱約聽說,當日曹公強行率領大軍入南陽,以代漢的聲勢來逼迫荊州軍決戰,也是出於對自己年紀老邁,而劉備政權愈來愈強的無奈。結果曹公失敗了,到了曹丕、曹彰這兄弟二人,甚至都沒了正面會戰的膽量,而試圖靠一些小伎倆獲勝。

這依然是無奈之舉,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正如曹彰所言,再過數年劉備軍主動出擊,難道曹氏還有望風而逃的余地?

總須得冒一點險,看一看天意如何。

如果連試都不敢試,那魏室的人心真就立刻離散,再沒法捏合到一處了。

或許有些人看來,這是盲目一搏,是無謀行險,可亂世中的人們,不是本來就這樣一次次地拿命來搏麽?最終的勝利者,固然能夠號稱天命在我;無窮無盡的失敗者們既然盡了力,便沒什麽好埋怨的。

想到這裏,張遼不禁心潮澎湃,卻又覺得胸口陣陣燒灼般的疼痛,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時不時地撕扯著他的心臟,使他的額頭猛沁出一陣冷汗來。

這種症狀,已經延續了兩年,始終沒能好轉。張遼此番從合肥疾馳往鄴城途中,還明顯地惡化了。

張遼有強烈的預感,自己天年將盡。

他用力握住腰間繯首刀的刀柄,壓住痛楚,心中暗想:“天下大事處斷,文人有文人的辦法,而武人有武人的果斷。至於我張遼,與其病死於床榻,還不如在沙場上壯烈一戰,或能手格巨孽,以報曹公的恩遇呢!”

這麽想著,又聽曹彰道:“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向文遠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