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6章 邊疆

喝茶的習慣,雷遠堅持了很久,但始終也沒能引領當代的風氣。當代人日常飲用的,冬天是熱湯,夏天則是醪醴或柘漿之類。近來也有富貴人家不嫌麻煩,飲用交州所產椰子汁的。

雷遠待客,始終用茶,而且是最簡單的那種。不以茶餅,只用熱水沖泡炒制過的茶葉。

昨日雷深到底還知道輕重,出門沒有隨意傳話。於是雷遠便對李貞說了,今日要請人喝茶。

雖說隨著商業往來繁盛,對江陵城內外出入的管控難免松散些。但江陵城畢竟是驃騎將軍府所在,南郡太守習珍也有才能,城中守備、警戒、查探的力量都很強。

既然驃騎將軍下了決心,各處力量立即動員起來,大舉查問,那個該來飲茶之人,便沒有躲過的可能。

但誰都沒想到,這個來到江陵城裏組織大采購的,不止是江東的有力人物,更是一股政治勢力的代表,身份非同尋常。

此前雷遠從涪陵得來一批好茶,越喝越少,越喝越是簡省。既然今日要招待貴客,他也就只能拿出來大方享用了。

此時兩人於後院涼亭對坐,稍遠處數十名扈從虎視眈眈,錯落侍立。

“伯言,請用茶。”

“續之將軍請。”

漢家的驃騎將軍和魏朝的鎮東將軍,還是第一次見面。

抿過一口茶,陸議向雷遠俯首:“我此來倉猝,未曾事先向將軍稟報。聽說昨夜勞煩將士們四處尋覓,實在是我的過錯。”

“哈哈,伯言不必如此。我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只是,聽聞江東有要人在此,一時好奇,想要請來問幾個問題。若士卒們有什麽得罪的地方,還請足下也不要放在心上。”

昨夜闔城搜捕,那些士卒們如狼似虎的兇殘情形,至今還歷歷在目;陸議的幾名親近扈從稍有動作,幾乎便被當場斬首。但那並不必提起。

以眼前這人的身份和權位,他要做什麽,誰能指摘?

如今江東勢力如此衰微,又何來說三道四的資格呢?

陸議保持儀態,神色自如地道:“哪裏,哪裏。續之將軍只管問來,我知無不言。”

“貴主孫將軍,是想要襲取遼東麽?”雷遠開門見山。

“是。”

“因為這樁事,足下身為江東重臣,便不遠千裏,親自來江陵采買軍資?”

“是。”

雷遠啞然失笑:“荒唐。”

“續之將軍是覺得,我的江陵之行荒唐?亦或是我主襲取遼東的決策荒唐?”

“不瞞伯言,我以為,兩者都很荒唐。”

“續之將軍,這兩件事情,都有必要去做的道理……其實,並不荒唐。”

“哦?”雷遠提起茶壺,為陸議倒上熱茶。

陸議飲一口茶水:“我試為續之將軍講一講其中的緣故。”

“請講。”

陸議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一時找不到適合的辭句模樣。

過了會兒,他輕聲笑道:“簡單來說,就是窮途末路,不得不爾吧。”

他拿起茶盞捂在手裏,慢慢摩挲著,慢慢言語:

“自從六年前孫劉兩家重定疆界,我方在北線丟棄了江北的廬江、九江、廣陵郡三領地,在西線丟棄了江夏、漢昌、蔪春、豫章、廬陵五郡領地,剩下的,只有吳、丹陽、會稽、建安和鄱陽五郡。大體來說,領地失去了六成以上,而轄境的戶口則喪失五成。就連原本我方最大的民戶來源,那些山越宗部,也是投靠貴方江州刺史的更多。在此局勢下,孫將軍很快就沒法維持龐大的軍隊了,甚至就連船隊……續之將軍,你在交州的番禺船屯,沒少招攬從我家橫嶼船屯離散的熟練工匠。”

雷遠輕笑了兩聲。

他自然是清楚了,當時江東的官營船屯一度難以維持,力主以優渥待遇上門挖墻腳的,正是雷遠本人。

“所以,那一場失敗後的兩年裏,我們所做的,就只是竭力偽裝出政權仍在的樣子罷了。外敵雖無進一步的動作,可孫氏或是江東世族,自家卻惶惶不可終日。文武群臣中,有意圖堅持的,有意圖降曹的,有意圖降劉的,期間爆發出了好幾次規模極大的內訌,導致吳地精粹之士如張敦、蔔靜等紛紛喪身殞命……”

說到這裏,陸議嘆了口氣:“後來能夠穩住腳跟,不致進一步的分崩離析,還多虧了續之將軍。因為荊州、交州兩地的大市向我江東重新開放,我們才得以稍稍喘息,並乘桴滄海、交酬貨賄,以貿易之利支撐車騎將軍幕府。”

“既如此,持續保持這樣的局面,不是很好麽?”

“是很好,但其意義何在呢?當今天下的局勢,自從建安二十四年曹公病逝之後,就已經沒有懸念。玄德公,不,漢家皇帝之威力,遲早會覆壓河北、中原,使天下重歸一統。不瞞續之將軍,我主孫車騎,也自知不是朝廷的對手。但他畢竟曾是天下鼎足之一,也曾試圖逐鹿中原,讓他安然維持局面,等待自己向朝廷俯首的那一日……他是不甘心的。在孫將軍看來,若得到遼東四萬戶、三十余萬口,再往樂浪、帶方,不失為域外一方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