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8章 春來(中)

苻頓沒有理會劉樾的打岔。

他大概知道,商隊的首領姜維,原本只是漢陽郡中普通的一個年輕士子,父親是郡中一個功曹。這年輕人機緣巧合立了功,得到了漢家皇帝的認可,據說前途無量。這一來,其他的涼州年輕人對他又是羨慕,又是嫉妒,還帶著隱約幾分不服。

便如這個叫劉樾的書佐,明明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卻總忍不住看看姜維有什麽疏漏。將這種小小的糾結藏在內心深處,他張嘴開言,又必喚“伯約”,唯恐旁人誤解他們的親切交情。

倒也有趣。

苻頓年輕時在西海放牧,他也是一樣的,和同齡人們既友好,又競爭。只不過胡族的年輕人性子憨實些。與人友善就喝酒吃肉,翻臉就拔刀子互砍,沒那麽復雜的人情。

不過,苻頓的部族早就已經死絕了。他身在軍中顛沛流離數十載,直到去年才安定下來,回想自己所經歷的人生,發現那些胡族中的大酋、渠帥,其實也都挺奸滑的,大概真正憨實的,就只有底層的牧奴吧。

哼哼,劉樾這小娃娃不知道,可不止是姜維見過皇帝。長安易手的時候,我苻頓也見過皇帝,還和皇帝說過話呢。

皇帝特地問過苻頓,有沒有興趣到武都或者隴西哪裏,做個郡尉。今後開辟河西,正是用人之際。

但苻頓說,自己年紀大了,也沒有族人在。還是待在漢人的地界,幹自己養馬的老本行,先休息休息,過幾年舒坦日子。

去年末,皇帝在北地郡的富平一帶設立了兩個規模巨大牧場,分別沿用前漢時的舊名,曰河奇苑、號非苑。苻頓便擔任了北地郡牧師苑令。他的那些舊部,當時留守長安的一批老卒們,許多都被任命為郎,出任苑監職務。至不濟也能當個牧人,有座房子住,有塊地可以種。

兩個牧師苑合計牧人八百余名、養馬八千余匹,還自行耕種土地,豢養數量相當的牛、羊等。苻頓特意安排人手養了幾十頭橐駝,他有種強烈的預感,這遲早能用上。

果然,這才過了一年,上頭的調令就來了,不僅調走了橐駝,還調走了苻頓本人。

苻頓不得不從北地郡趕到漢陽,剛到了漢陽,就被一個叫車騎將軍的大胡子抓住,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酒。

苻頓當場就被灌醉了,第二天醒過來,別人告訴他,他已經答應了啟程踏上又一次長途跋涉。

這個車騎將軍,看起來憨厚,其實也是個奸滑的騙子。

好在長安城裏的黃權將軍,挺講道理,早就給出了很優厚的條件,否則苻頓就算再喝幾頓酒,也不可能答應走這一趟。

想到這裏,苻頓忍不住轉頭,往道路右側的渭水河道上眺望。

天空湛藍晴朗,左邊山坡上彎著腰,開始整地和播種的農夫都能看得清楚。右邊河道上的船只,看得就更清楚了。苻頓眨了眨眼,注意到一處船頭有個女子的身影。她正在朝這邊眺望,還有兩個少年拘謹地坐在她身邊。

那是苻頓新娶不久的妻子。

她是前年漢軍攻取關中時,從馮翊一帶逃亡到長安的流民,大概三十多歲了,背有點駝,帶著兩個孩子。苻頓問她,是哪裏人,孩子的父親是誰。她不肯說,卻每天都逼著孩子讀書識字,沒有筆墨,就拿著樹枝在地上比劃。

這是個漢家的女兒,會讀會寫漢家的文字。也不知怎地,苻頓就對她充滿了憐憫,所以時不時地帶著一些糧食上門看望,讓她為自己縫補衣裳,一來二去地,兩人成了婚。

苻頓去北地郡的時候,帶著她;這回苻頓打算去涼州、西域,她帶著兩個孩子來送行。

苻頓對她說,黃權將軍答應了,兩個孩子以後能上長安的官學,都可以當漢人的官。你有那精神來送我,還不如抓緊時間讓孩子多識幾個字。

可她不同意,還是來了。

苻頓舉起手擺了擺,當婦人和兩個孩子招手的時候,他立即移開了眼神,以免自己顯得軟弱。

恰好有一陣風卷過曠野,掀起了細碎的沙石,嘩嘩落下來。有幾匹馬惱怒地踢踏著地面,想要換個角度避風。駕車的禦者連忙下來安慰馬匹。人剛離開車頂,車頂上覆蓋的苫布又被掀起了一角,在風中忽喇喇翻卷著。

苻頓連忙上前拉住有些松動的繩索,帶著同伴們把苫布綁回到車上。

綁到一半就發現,怪不得忽然松了,這繩索捆紮的方式根本就不對!

他瞪了帶隊的小頭目一眼,大聲嚷道:“丙字四號、五號、六號車!也都把繩索再緊一緊!”

“老苻,丙字四號紮緊了!”

“丙字五號車也好了!”

“六號好了!”

一聲聲的叫嚷,遠遠地傳到了渭水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