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6章 當真

漢陽郡,冀縣。

原先的涼公府邸,更早時的涼州牧府。

建安四年時,京兆名士韋端被任命為涼州牧,坐鎮漢陽郡冀縣和解涼州叛亂,調和馬騰、韓遂之間的爭鬥。韋端遂在冀縣營建此涼州牧府,廣引地方俊才入幕,一時俊彥雲集。

後來韋端從涼州牧調往朝中擔任太仆。其子韋康、韋誕周旋於朝中,得到孔融的盛贊,稱韋康淵才亮茂,雅度弘毅,偉世之器,而韋誕懿性貞實,文敏篤誠,保家之主。孔融說話一向很損,最後加了句“不意雙珠,盡出老蚌”,一時引為笑談。

兩年以後,荀彧舉薦韋康接替韋端,出任涼州刺史。韋康和他的不少支持者最終都死於馬超之手,州人莫不淒然憤慨。後來涼州士人與馬超始終不能齊心,也有韋康的因素在。

韋康死後,馬超占據此處府邸。他是胡兒性子,不愛繁復,故而常在院落中豎起軍帳居住,以至於府邸本身反倒有些破敗。

劉備入駐此地一個月來,特意拒絕了州人稍稍修繕的請求,以示自家的平易近人,又分派僚屬,直接就在這裏布設辦公場所。

這時候,劉備正坐在案幾前,有些煩躁地看著面前小山般堆積的公文。

自從諸葛亮來到帳下,劉備已經很久不直接接觸這麽多的實際公務了。現在諸葛亮偏偏遠在成都,而法正雖然也在軍政事務上極有才能,但終究不似孔明這般心意相通。

並不是說,法正不如孔明。只是,法孝直做事,有時候想得未免太多一些,算得太精細了一些。

如今己方在涼州的立足,尚處在最初的階段,中樞政權與這個狂亂造反數十年的大州如何協調,與其中無數心思各異的地方勢力和羌胡部落如何劃分各自收益,很多問題都是此前從未遇到過的。

對劉備來說,這些得失進退上的事,寧願定得寬松些、粗略些,只要暫得一時粗安,日後有得是時間慢慢調整。

他所建立的漢中王政權,雖然打著秉承前漢制度的旗號,其實推進的很多事業,都是前人並未開辟過的,並無前賢余烈可供效法。所以他只有一步步地來,先不憚其粗,不憚其簡略。

劉備在成都時,與孔明的配合就秉承著這樣的思路。劉備發布大略的意見,孔明構建相應的框架,然後在執行過程中填充內容。

在這個過程中,以孔明之才,自然能夠通達其中細微的道路,而緣飾以文雅,從容不迫地將諸多末節編制成可行的規則。哪怕有強硬手段,也都師出有名。而劉備高舉上位,居中調處,既不插手實務,也就從不犯錯。

但法正的風格與孔明不同。

他不似龐統那樣激進,但比龐統和孔明都更巴結一些。就像當年在推舉劉備為漢中王時那樣,法正總希望自己能提前為主君想到周全,將許多事從一開始就剖析個清楚明白。

老實說,很多時候,他這樣的風格讓劉備非常受用。

然而涼州這裏的許多細務毫無先例可循,想要做好,就得不斷地進行兩方、三方甚至更多方的反復征詢,不斷協調,於是就冒出各種各樣異想天開的想法和荒唐的訴求。

尤其是到了最近幾日,許多軍政事務、人員任命到了最後落實的關頭。前後折騰過幾遍以後,本來簡單的事,變得反倒有些復雜了。

這一來,劉備忙得厲害。有時候他想偷個懶,卻又生出負罪感來,覺得自己不該辜負法正的努力。

待到處理完畢手上的一份文書,劉備只覺得渾身酸痛。

放在二十年前,不,哪怕十年前赤壁之戰的時候,自己哪會如此?當年哪怕箭矢破空之聲就在耳邊颼颼亂響,自己鏖戰數日,橫劍而臥,說睡就睡,一旦聽得戰鼓聲響,立即起身上馬披掛作戰,縱橫沙場,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倦怠勞累。

可現在,真是老了呀。

劉備瞥了一眼案幾的邊緣。那裏擺著一小方銅鏡,銅鏡的表面映照出他花白的頭發,一縷白發脫出了發髻,松松垮垮地掛到了眼前。

在外人面前,他擺出精力旺盛的樣子,可實際上,他也快到六十了。每天早上,都會在枕頭上找到淩亂的脫發,發髻越來越難紮得牢。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縷頭發捋到耳後,輕輕摸了摸。只覺得頭發細而軟,摸在粗糙手上,幾乎沒有感覺。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想了想,又從架上取了佩劍。

天色還早,這會兒瞌睡實在不像樣子,不如到院中松松筋骨,出身汗,說不定精神就來了。涼州士風剛強尚武,正好找楊阜、姜冏那幾位比劃比劃,也顯得親厚。

走出廳堂幾步,兩側偏廳裏往來的吏員們就見到了劉備。

有好些人連忙停下腳步施禮。這些人大都是涼州本地士人,禮數很周全。但也正因為禮數過於周全了,反倒顯得彼此有些距離,不像是孔明以下的荊楚之士,多能親密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