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8章 大潮

“沒什麽……無用的舊物而已。”雷遠笑了笑,不經意地答道。

李貞很細心,但跟隨在雷遠身邊,是從建安十四年曹軍攻入淮南開始的。那時候雷遠已經搬出了雷緒的宗主府邸,在灊山塢堡中有個自家使用的獨門小院,並且在身邊聚集起了二十名忠誠扈從。

如果郭竟這個扈從中的老資格在此,就很可能會想起,這是雷遠少年時在江淮遊蕩,隨手寫畫的許多輿圖之一。

在郭竟眼中,當時雷遠之母郁郁病亡,雷遠自己因此受了刺激,整整一年多的時間裏舉措古怪,還連著生了幾次病,病發時胡言亂語,不知說些什麽。後來雷遠身體稍稍康復,便離開了灊山,遊蕩在江淮各地。

遊蕩時,他常常隨手畫些圖、寫些字,那些東西他都不給外人看,自家密密收藏著。郭竟也不以為意,只當是病後的怪癖。

曹軍攻入灊山的時候,雷遠收拾家中什物,隨同淮南豪右聯盟的部曲們翻越灊山。後來郭竟便再也沒有見到雷遠隨時寫畫的習慣。

就在這次撤退的過程中,廬江雷氏遭曹軍追擊,小將軍雷脩戰死,諸多附屬宗族心懷惡意,而雷遠應時而起,統合諸軍,最終率數萬之眾抵達荊州。

到這時,雷遠少年時那段異於常人的經歷就再也沒人提起。新的部下們想象不到雷遠的狼狽情形,而郭竟等舊部則有為尊者諱的本能。

而雷遠自己很清楚,那段時間,便是一個後世的靈魂艱苦掙紮,不斷適應這個時代的過程。

雷遠在前世,只是個極尋常的小職員,既無出眾的見識,也無闖蕩社會的經歷,說實在的,億萬人潮中不起眼的一介俗人罷了。

他確定自己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第一反應絕非振奮、欣喜,而是極度的恐慌。前世裏活得雖然辛苦,終究活命不成問題。可此世是什麽世道?雷遠哪怕再不熟悉歷史,也知道這是數千年中罕有的大亂世。他將要身處的,是血肉填溝壑、白骨蔽平野的可怕局面!

雷遠從驚恐到茫然,從茫然到竭力應付,而每有空閑,他都竭力回憶自家前世的記憶,想要找出哪怕一點點能為己所用的內容。

他的記憶力還不錯,零零散散地想到過很多東西。可悲的是,前世記憶尚存於腦海的,盡是些蠅營狗苟的人生瑣事,能實際用於此世的,只有一些來自於電視劇或其它渠道的歷史記載。可對於歷史,雷遠又是個外行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記憶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而那些煉鋼鐵造槍炮之類的技術,他又的的確確一無所知。以至於後來多年忙碌,也只弄出些並不超越時代的小玩意兒。

那兩年的時間裏,雷遠打著尋訪文人士子、探看山野風光的旗號到處閑遊,隨身帶著竹簡或絹布,不斷壓榨自己的記憶,偶有所得,就立即寫下來。若有外人問起,則以繪畫輿圖作為掩蓋。

這些記錄在輿圖背面的東西,始終被雷遠存放在軍中。他怕自己忘記,偶爾會拿出來翻看;十年過去了,他發現有些記錄真的發生了,有些沒有。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多了自己參與,產生蝴蝶效應的緣故,這天下事與記錄已經大不一樣了。

謹慎起見,他直到確認某件事絕無發生的可能,才會將相關的記載銷毀。

便如被雷遠脫手投擲入水中的輿圖,背後細密寫了不少,但很多都沒有意義。只有其中寥寥幾行,到此時此刻,確實發生了。

那幾行字寫的是:建安二十四年八月,大雨,漢水泛濫,關羽水淹七軍。

這是雷遠能記清楚具體時間的極少幾樁事了,畢竟關羽是財神,雷遠前世對他老人家的壯舉,總歸多看了兩眼,印象深些。

雷遠以為,無論政治軍事格局如何變化,總也影響不到氣候。既然自己熟悉的歷史上,建安二十四年八月曾有一場導致漢水泛濫的大雨,那此世,多半依然會有一場大雨。

雷遠並不用確定這場大雨具體發生在幾月幾日,他只要有這個概念,抵達荊襄作戰後再針對地詢問本地向導,很容易就能得出符合心意的回答。

有個這個回答,他再去尋關羽商議。而關羽也真的正在盤算,如何利用荊襄間的連綿淫雨。

自從赤壁之後,曹劉兩軍在荊襄戰場進退糾纏了整整十年,到此時兩軍迫近,地理上也不存在什麽對方不知道的秘密,曹軍了解的,關羽和雷遠也一定能了解。

這樣的局面,最適合荊州、交州兩軍倚仗己方的精銳,以力破敵。由此也造成了另一個極有趣的結果:

關羽和雷遠此前推算曹操的用兵,從各種角度來衡量曹操的諸多舉措,總覺得有這樣那樣的不對勁,總覺得仿佛有某種令人難測的陰謀潛藏在後。然而一旦他兩人開始考慮水攻,轉而再看曹軍的布置,瞬間只覺林林總總若合符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