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3章 死敵

前漢時候,長安城中高台極多,僅武皇帝在世時,就修建有柏梁台、月影台、鉤弋台等二十余座。及至王莽篡漢的時候,又增建八風台和望月台。這些高台有高四十丈的,有高二十丈的,經幾番亂世摧殘,乃至董卓、李傕之輩的大肆破壞,至今還有余存。

近來實際負責長安城守的平賊將軍閻行,便將他的本營設在八風台下的一座殿閣內。八風台與城北的城墻相連,他自己宿在台上,視線越過城墻,遠遠可以看到渭水以北,被籠罩在蒼茫塵煙下的戰場,眼中偶爾還能收到金屬反射出的冷光。

漢中敗戰時,閻行雖陣斬益州名將吳蘭,並連續擊潰泠苞、鄧賢所部,但本部千余嫡系只剩下了二三百。好在他身為西涼軍中幾乎能與馬超抗衡的猛將,又長期被韓遂視為武力上的支撐,自然有他的號召力。當他退到關中,已經糾合了韓遂的舊部,成為曹公都不得不以平賊將軍之號拉攏的實力派。

當然,以閻行為首的關中諸將余部,實際上是曹公保留來牽制假涼公馬超的力量。馬超若恭順,閻行等人就會在駐守長安的漫長過程中被消化吸納。而馬超若敵對,閻行等人隨時會化為曹公落在涼州的棋子。

除此之外,關中諸將並不太樂意承擔更多的任務,他們在上次漢中之戰時流的血已經夠多了,曹公使五官中郎將進駐長安的時候,就此已經與關中諸將形成默契。

可是,此次鄴城傳來曹公有恙的消息後,五官中郎將曹丕領軍折返,做出意圖窺視中原的姿態。這一動作隨即被證明,是一次對關中諸將蓄謀已久的試探。在韓、馬反目以後原本就凋零的關中諸將團體,就此又分出了張橫倒向馬超。

經歷了近乎羞辱的對待,閻行居然還響應鐘繇的號召,幾番拼死作戰守住了長安……此等忠誠連龐統都想象不到,甚至可以說,閻行竟不動搖,直接導致了龐統奇襲關中的計劃失敗,進而等來了曹公的大軍,使局勢發展到後來連綿而慘烈的消耗戰。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說,閻行都已經做的夠多了,沒有人有資格要求他再如何如何。

而閻行自己明白,之所以如此惡戰,並非出於對曹公的忠誠有多麽深厚。他自己,還有侯選、程銀、馬玩等人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害怕馬超,害怕馬超藉著玄德公的勢力,處置關中的未來,進而處置關中諸將罷了。

閻行整了整胸前的鎧甲,對緊隨身邊的部將苻頓道:“我們下去吧,鐘元常已經到了。”

苻頓答應一聲,一瘸一拐地跟著下城。

苻頓最初是成宜部下的牧奴,成宜敗死後,他被納入韓遂部下,憑著一身勇力,漸漸積功而至騎督。他這人性子有些愣,所以反而得到閻行的信任,成為統領直屬精兵之人。

兩人走了幾步,苻頓問道:“將軍,要出城廝殺嗎?”

“你沒看沙場上的旗號麽?曹公和玄德公麾下精兵猛將俱至!這是何等規模的戰場,我們若貿然插手,難免苦戰!那會是真正的苦戰,你明白嗎?出城容易回城難的那種!”閻行嘆了口氣:“曹公的這口飯,不好吃啊。”

苻頓摸摸腦袋:“那麽,將軍,要出城廝殺嗎?”

閻行不再多說,繼續往下走。

他兩人前後下得城來,前軍師、司隸校尉鐘繇已經等了會兒。這位須發花白、相貌極有威儀的朝廷重臣晏然從容,並無焦躁神色。

“勞煩元常公久等!”閻行隔著老遠躬身行禮。

鐘繇很擅長言語攀談,平日裏上門,能和閻行樂呵呵地談上半個時辰。但此刻他開門見山,沒有繞圈子的意思:“魏公的使者來過了。”

“不知魏公有何意旨?若有軍令,不妨給我看看。”

鐘繇伸出手,在他的手上,有一枚做工極精致的玉佩。

玉佩的上端是雲頭行的玉珩,下懸兩件相向排列的玉璜,再下方是青碧色的玉飾,佩飾之間用玉珠相連,鐘繇的手掌稍動,玉珠便輕輕撞擊玉飾,發出悅耳的聲音。

“這是……”

“這是魏公隨身的玉佩。魏公命我持此玉佩對閻將軍說,足下所受的委屈,他都明白,但眼下益州賊寇既在眼前,他想看到平賊將軍出現。其它的事,日後以此玉佩為憑,魏公必定會給你一個交待。”

閻行眼神一動,仿佛生出幾分極銳利的光芒。

他凝視著這枚玉佩,想要伸手去拿。

鐘繇一翻手,卻將玉佩收了回去。

閻行的身軀向前傾了一傾,便只聽見那玉佩在鐘繇的袖中清脆作響。

“元常公,你這是何意?”

“魏公的誠意,可以讓你看見。但這件事是魏公做錯了。”鐘繇沉聲道:“魏公經百戰而取天下三分之二,比當前更艱難十倍的局面,也不知道熬過了多少。當年王師寡弱、天下寒心,魏公猶能奮其武怒,拯國家於危墜;如今擁八州的實力以討邊鄙不臣,縱有坎坷曲折,絕無失敗的可能。而魏公要聚兵討賊,自然忠義奮發、華戎雲集,哪有用一枚玉佩為憑,與人談條件的道理?這不合君臣間的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