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6章 亂舞

上古之時,鄴城附近的安陽曾是殷商都城,素稱要地。春秋時,齊桓公置鄴城。管子曰:築五鹿、中牟、鄴以衛諸侯,遂有鄴城之名。其地形被山帶河,同時是大河水運重要樞紐、鏈接冀、並、兗三州的陸路咽喉。

建安十三年時,曹公自為丞相,設丞相府於鄴城遙控朝政。近來皇帝將加封曹操為魏公,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安平、甘陵等十郡為魏國,定鄴城為魏國國都。

於是簇擁在鄴城,簇擁在曹公身邊的人,似乎比往日更多。以至於銅雀台外側的回廊,都顯得比往日擁擠些。

司馬懿領命告退之後,便走不快,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回廊出來。

司馬懿從建安十三年被曹公征辟入朝,先為黃門侍郎,後轉為議郎,地位雖然不高,卻始終是跟在丞相身邊的親近侍從。司馬懿勤於吏職,夜以忘寢,至於芻牧之間,悉皆臨履,由此得到丞相本人和諸多同僚的好評。

又因為司馬懿的兄長司馬朗,在出任兗州刺史之前乃是丞相主簿,乃是眾多侍從之臣的半個上級。許多人為了向司馬朗表示友善,便不吝於誇贊司馬懿幾句。

比如丞相府東曹掾、當代的大名士崔琰就曾經對司馬朗說:君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非子所及也。

司馬懿有了這樣的聲望,又在過去兩年間輾轉關中、漢中,實際執掌軍政事務,已經成為副丞相曹丕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故而雖然他兩年沒有回鄴城,可隨侍丞相身邊的人們,似乎依舊對他很熟悉。

當他沿著銅雀台外側的回廊緩步走動時,不少經過的人都對他微笑頷首,有關系熱絡的,還停步寒暄兩句。

溫縣司馬氏近代以來,頗有世家傳承的聲名,但其家族本來從事軍伍,直到司馬懿的祖父這一代,才慢慢從事經學,以學問著稱。到司馬朗這一代,兄弟並有“八達”之稱,真正擠入了高門世族的行列,這期間的辛苦,簡直難以言喻。

因為深知家族地位的提升得來辛苦,司馬懿日常行事,從不敢有絲毫疏忽,他挨個地止步躬身,恰如其分地回禮;客氣而真誠地與人對答幾句,還要小心避免說到關於適才公務情形。

銅雀台高達十余丈,外側回廊兜轉周折,朝西的那一面正對著陽光,格外酷熱。司馬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待到腳步踏到銅雀台的底端也就是鄴城的西城墻,他身上已經出了好幾身的汗,在深色的官袍上留下了淺淺的鹽漬。

銅雀台的南北兩側,分別是金虎台和冰井台。因為工程實在浩大,這兩座高台至今還沒全部完工,匠人們擔心暴露在外的泥土被暴曬幹燥,吹起灰塵驚擾了丞相,故而在城墻上放了許多水缸,有數十人從水缸裏取水,使這兩座高台外緣稍稍濕潤。

等到曹丞相來了,又派遣侍女持冰玉盞盛水,在銅雀台中揮灑。

這一來,消耗比預想的大了許多,又不得不安排了足足兩百多人驅趕牛車,從城外的玄武湖輪班取水,倒進水缸裏。

這就是以天下奉一人的王者享受,別人委實效法不來。

司馬懿稍微加快腳步,從一排水缸邊走過。酷熱使他頭暈,他特別想探手往缸裏鞠一點水,灑在頭臉上降溫。但這不行,他對自己說,儒生當規行矩步,從容莊重!

關鍵不是儒生如何,司馬懿心裏明白,自己並非純儒。關鍵在於,此刻曹公既在銅雀台,誰曉得還有什麽人侍從在旁?

曹公身邊的文學侍從,或任議郎,或任祭酒,初時是衛覬、和洽、陳琳、阮瑀、徐幹等人。這些前輩陸續外放以後,繼任的有應玚、王粲、劉楨等人,司馬懿勉強也可稱其中之一。這些繼任者,大致都與曹丕、曹植兄弟兩人交好,大體來說,似乎傾向曹丕的更多些。

但去年曹丕出鎮關中,站到了直接面對劉備軍事威脅的第一線。駐在關中的鐘繇、曹洪、郭淮、閻行等人,固都是傑出人物,但曹丕仍以為不足,他陸續請求曹公,從鄴城調集了不少才幹卓著的年輕人去。

以這些人為臂助,曹丕在長安得以大展拳腳。他很快就穩定了陳倉、雍縣以東各個郡國的社會秩序,又充實郡縣兵力、剿滅關中十將中某些人的流散余部,並逐步完善關中對漢中方向的防禦體系。

但這樣一來,在鄴城卻有隱患。

聽說最近新往曹公身邊的人,以主簿楊修為首,再有丁儀、丁廙等人,都與平原侯曹植友善……那些人說不定正虎視眈眈,想要找機會生事。司馬懿只有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沒必要因為自家疏忽而被人攻訐,進而影響到五官中郎將的未來。

所以,以他的身份,本可以直接從銅雀台東面的步道進入銅爵園,繞過乘黃廄和白藏庫直接回家,但他沒有。他老老實實地從西面外墻下來,在金明門核驗身份重新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