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88章 大禮

雷遠其實並不如他表現出的那麽鎮定。

當他在草坪上隨意落座的時候,身上一直在冒汗,既有戰鬥虛耗所致,也有緊張未褪的原因。他原本已嘶啞的嗓子愈發口幹舌燥,所以也不願說話。扈從們沒有注意到,在戎服的掩飾下,他的手掌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再松開,再握緊。

他的坐姿看起來很閑適,仿佛一切盡在掌中,實則出於左側大腿吃了一刀,騎乘和端坐著都很痛楚。那一刀來得猛惡,他仗著甲胄精良,未受重傷,可髀裈下方一整排垂緣的甲葉都破碎變形,在策馬驅馳的過程中,鐵制葉片反復切割摩擦腿部,以致血肉模糊。

雷遠感覺得到,溫暖的血液把戎服的下擺和髀裈都浸透了,因為身上還有許多敵人的血,所以部屬們一時都沒注意。

雷遠也沒打算讓部屬們替他包紮,那樣子顯得過於狼狽了。既然已經費了這麽大的功夫,贏得了如此驚世駭俗的勝利,就該堅持到底,爭取最好的結果。

所以他靠著馬鞍,側身倚坐著,平靜地凝視著戰場上的所有人。

雷遠已經是個經驗極其豐富的武人了,在戰場上,他的直覺敏銳得可怕。便如此刻,他確定無疑地相信,眼前這些敵人,全都已經失去了鬥志。

這些人都是出色的戰士。江東的武射吏勇猛善戰,給雷遠帶來了巨大的麻煩,幾次使他險死還生;交州的郡縣兵也並不比荊州地方的兵員遜色,士燮是見過世面的,他對地方的經營業下過工夫,至少練兵並無松懈;至於荊蠻,本來就桀驁兇狠,他們發起狂來全不要命,不好惹。

但他們不可能再繼續作戰了。原因無他,就在於這裏是交州,是真正的邊鄙之地,天涯海角之處。

漢代人對世界之大,已經有了充分的認識,但由此產生的,則是對惡劣環境的恐懼,對未知世界的敬畏和無助。士子們能夠依托朝廷的驛置郵亭體系,倒還罷了,普通軍民百姓安土重遷,對遠遊避之唯恐不及。遂有“民之於徙,甚於伏法”的說法。

武射吏固然精銳,卻長期作為吳侯的駕下扈從之兵,極少有長途遠征,在域外孤軍作戰的經驗。事實上,江東所有的部隊都是如此,他們習慣了站在江東熟悉的土地上,離開江東,則難免心慌意亂,少有勝績。

步騭能帶他們數千裏潛行到交州,在沒有後方的情況下先後與吳巨和士燮作戰,足見步騭的本事。毫無疑問,步騭是這支軍隊的魂魄所在,但他在戰鬥的一開始就死了。那麽剩余的將士們在熱血褪去之後,就立刻會想到這個問題:

去家數千裏,部伍潰散,首領戰死,在這片充滿未知的地方,尋常將士何以生存?這種巨大的仿徨和恐懼感,非後世人所能想象,在此時此刻,足以瞬間動搖每一名將士的意志。

至於荊蠻,更加不堪。這些蠻夷們限於眼界和經濟條件,絕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部落所在的山坳。

此前雷遠曾使沙摩柯帶了一支蠻兵隨軍前往益州巴西郡,結果蠻兵們從頭至尾都沒有出眾表現。何以如此?無非離鄉路遠,人心不安罷了。

至於交州的郡縣兵,從交趾到蒼梧的路好不好走,水土氣候變化是否很大,雷遠並不清楚。不過,他們的舊主身亡才數日,哪裏會有決心和韌勁為新主惡戰呢?雷遠看得清楚,那些逃亡的士卒當中,十有八九都是交州人。

那麽,就可以把交州人排除在外了。只看這些失去首領的江東士卒和不斷有人呼應同伴,重歸護荊蠻校尉部下的荊蠻士卒,還能作戰麽?

雷遠相信不會再有大規模的戰鬥了,但他又不能輕易縱放這些士卒。

原因很簡單,當步騭和士燮先後身死,此刻在蒼梧郡,甚至在整個交州僅存的地方強豪,就是蒼梧太守吳巨。

但是,交州將要迎來新主人了。新的主人不希望吳巨篡奪自己的戰果,在他對交州的計劃中,也並沒有吳巨的位置。

所以雷遠決心坐在這裏,憑借己方戰勝之威,用坦然姿態面對這些士卒,用猛烈的手段壓服可能的零星反抗。

他計算過時間。昨日荊州軍船折返上遊,協助關平等人渡過郁水,從南岸直插南海郡的治所番禺。兩三千人渡河,用不了多少時間,待天亮以後,軍船也該返回。有軍船上數百名水軍將士協助,收編降卒不是問題,就算有什麽萬一,也進退自如,足以應付。

而吳巨只需要繼續龜縮在他的廣信城裏,坐視雷遠整頓各方的兵力就好。

當然,這就代表了雷遠和他的扈從要在數千名敵意尚存的將士環繞之中過一整夜。期間難免艱危,雷遠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也不畏懼來幾次小規模的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