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4章 血肉

正旦剛過的時節,恰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在樂鄉縣範圍內的油水、洈水,夷道城畔流過的夷水,都出現了大範圍的封凍情形。大嶺山間的林地也覆蓋霜雪,久久不化。

雷遠的手臂傷勢將養了三年多,在藥物和鍛煉的共同作用下,已經大體恢復,日常行動與常人並無差異。但每到冬季,仍然感覺異常酸痛異常,一旦著了風,有時候整夜都睡不著。

其實,久經沙場的戰士們往往都有這樣那樣的舊傷勢。只不過有人恢復得好些,有人恢復得差些。如雷遠這樣大體無礙的,已經算很幸運了。雷遠曾聽玄德公的元從抱怨說,張翼德近幾年的脾氣愈來愈暴躁,或許也和身體上的長期痛苦折磨有關系。

因為舊傷的影響,雷遠每逢冬季,格外畏風。偏偏他的轄區就在峽江間,冬日昏晦時,大風呼嘯整日不絕。

所以,扈從們在雷遠落腳之處,都會多設帳幕、火盆,免得自家宗主受苦。

此刻也是如此。廳堂間的門窗都關了,只有角落間的窗欞小心打開一些,以供透氣。在主人席位的左右兩側,都放了火盆、架設了帷幕。

隨著廳堂中輕微的笑聲,火盆裏的火焰躍動著,把奇形怪狀的光影映射到四周的帷幕和墻壁上,仿佛鬼魅在躍動狂歡。

而原本應當參與談話的人、應當扈從四周的人,全都已經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他們是在什麽時候、受了何種方式的暗算,雷遠想了想,竟無端倪。

自上古時起,楚地的種種巫鬼傳說就很盛行。近數十年來,因為天災人禍的重重影響,民眾苦不堪言,更多人向虛無縹緲的怪、力、亂、神之說尋求慰藉。

時間長了,謬種流傳,莫說鄉野間的漢、蠻愚氓信之不疑,就連周虎這樣的讀書人也難免有些疑惑。便如眼前這情形,若放到他人眼中,難免心驚膽戰,以為果有巫鬼之術做祟。

可雷遠並不慌張。他兩世為人,早有經驗證明,鬼是怕不得的。越怕鬼就越有鬼,不怕鬼就沒有鬼了。

但他也沒有試圖去喊那些看似暈倒的人,也沒有大叫外界的扈從。皆因橫逆所來,必有所恃。這時候,不妨發揮一點涵養;先問問明白,對方有何想法。

於是他保持著端然正坐的態度,微笑道:“看來確是蠻部大巫在此。你這手段,有些意思。”

廳堂中往復回蕩的笑聲微微一滯。

下個瞬間,雷遠身邊的火盆忽然劇烈燃燒起來。

火盆是常見的器物,銅質,直口平沿,淺腹平底,口徑在兩尺左右,深約半尺,裏面交錯放置著木炭。因為主要用以取暖,燃起的火焰並不甚高。

可也不知怎地,火焰忽然猛地竄起數尺高下,雷遠只覺熱騰騰的焚風撲面,下意識地閉眼。

再睜眼時,這位大巫已經站到了雷遠面前。

由於她站立之處與火盆的距離幾乎不過一臂,身著的五色羽衣在熱氣吹動下飛卷飄舞,仿佛隨時將要騰飛而起。

在雷遠想象中,所謂大巫多半都年紀老邁衰朽、面目猙獰可怖。這時候他揉了揉眼仔細看看,才知這位號稱信眾數十萬、手段詭秘莫測的巫女,其實年約二十許,面貌算得清秀,面頰和額頭上都有猙獰刺青,但卻並不顯得醜陋,反倒有幾分獨特美感。

她赤足踏在地面,姿態甚是輕盈,又帶著如野獸般的兇悍。雷遠毫不懷疑,在她的羽衣之下,還藏著要人性命的武器,隨時可以毫無顧忌地殺人。

大巫的眼神愈發淩厲了,但雷遠與之坦然直視,並不畏懼。幾十年無神論教育下來,裝神弄鬼之人在雷遠面前,不存在絲毫的威懾力。

當代的普通人初見秘法巫術時,幾乎沒有人能夠冷靜對待的。即便是某些自詡儒門高士之人,竭力鼓勇怒斥,反倒顯得心虛氣短。如雷遠這樣絲毫都不慌亂的人,大巫還從來沒有見到過。

她忍不住喝問:“雷遠,你信用妖道,得罪於盤瓠。我問你,你可知自省嗎?”

她的漢話比沙摩柯更流利,但又帶著說不出的古怪。

“信用妖道?”雷遠反問一句,旋即失笑:“你是說張魯麽?”

笑了兩聲,他又嘆氣:“原來如此。”

荊楚蠻夷並非鐵板一塊的政治實體,甚至也稱不上血緣穩定的族群。千載以來,漢人持續不斷地南下,而蠻夷與之同處一地,彼此對抗,彼此滲透、影響。早就已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漢家勢強的時候,蠻夷會有大規模的漢化,經過數代以後就成為真正的漢人。漢家勢弱的時候,漢人會大量逃亡深山以逃避苛政,他們以蠻夷自居,與蠻夷雜處,會逐漸成為蠻人。

本來就已經極度錯綜復雜的環境,並不至於因某些蠻部從漢家得到了好處,就涇渭分明地分成兩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