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6章 開始

雷遠站在正對犴獄門口的一處拐角。

夜晚的天氣愈發寒涼,雷遠午時前後出門,身上的衣服有些單薄,這時候難免受寒。濕氣從衣袍的縫隙間透入,令得右臂也酸痛起來。

但他心中怒火升騰,一點也沒感覺出冷。

過去數月間,雷遠在益州輾轉作戰,此時回到宜都,所見大部分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這讓雷遠非常欣慰,與郡中僚屬、吏員們的努力分不開。

尤其是郭輔,他是雷遠出任二千石高官以後征辟的重要部屬,以其中原高門的家世出身,主動投入麾下,對雷遠的聲望更有所提升。

但之後呢?雷遠僅僅一次簡從外出,就撞見了那樣的情形,就發現百姓們的生活並不如所想。而郭輔為了替麋家掩飾,竟敢搶在雷遠之前殺人……這難免讓雷遠覺得沮喪。

郭輔如此,其他人呢?

麋家控制的鐵場就在夷道城邊,過去數月間大大超過正常的運輸量,全得經過城池到碼頭的唯一道路,這真的就能瞞過闔城上下那麽多雙眼睛?那麽多的門下屬吏,那麽多的諸曹職吏,在長達七個月的時間裏,真的就沒有發現任何端倪?

宜都郡總共才六個縣,秭歸縣作為六分之一,大規模地侵占編戶齊民以奴役勞作,闔縣上下自中人之家乃至貧民幾無幸免。以此擴建出的石炭場,是夷道城下鐵場的主要供貨方,那些被驅使的民伕們不可能沒有試圖求助。如此肆意妄為,真的就能瞞過負責算民的向充,進而瞞過經驗老到的郡丞向朗?

不可能的,這座夷道城裏,一定有許多人心知肚明。只是,有的人不願招惹鐵場背後的荊襄高門;有的人出於種種原因存心包庇;還有的人,骨子裏就沒把蟻民的苦難當回事。

這種感覺讓雷遠愈發憤怒。

他曾經想過,當代的大族們很有意思。家族始終是那些家族,二十年前,他們所參與營造出的黑暗政治和殘酷壓迫,使得民不聊生,進而造就了席卷天下的黃巾之亂。而到了現在,當玄德公入主荊州,同樣的家族裏,一個個年輕人踏上仕途,又成了濟世救民的賢良,要隨著玄德公重建太平盛世。

是這些人洗心革面了嗎?還是這些吸著一代代黔首們的血和骨髓,以此滋養自身茁壯的高門世胄,忽然間就從上到下都煥然一新了呢?

雷遠相信,一定有很多士人通過這可怕的亂世,想明白了很多治理國家的道理。

但後世有句話說得好:只有背叛階級的個人,沒有背叛利益的階級。更多人沒有變,也不會變。

無論這世道變成什麽樣子,他們始終還是原來那樣,一旦有可能,就要從百姓的身上榨出油來。至於百姓們的死活,相較於自身的仕途、家族的權益而言,終究要往後擺一擺的。

現在看來,此等人物簡直一個都不可信。

問題是,誰又真的可信?

雷遠隱約記得前世裏閱讀史書,說諸葛亮夙興夜寐、食少事煩。有輕佻之人說,這是諸葛亮不懂得放權。現在他忽然明白了諸葛亮的無奈。縱使蜀官皆天下英俊,其實背後重重疊疊的高門世族,誰又是省油的燈?要以一隅之地對抗大半天下,他只有事必躬親地盯著!

到後來治政的蔣公琰、費文偉,或曰雅量寬和,或曰寬濟博愛。其實,無非是放松了勒在士人脖頸上的韁繩吧。

這道理雷遠早該明白。只不過此前他治理宗族部曲時,靠著官威、軍權和生殺予奪的族權,三重力量一起向下壓制,兼且自己也心思細密,故而兩年間並未出什麽大問題。但治理一郡之地,實在是不同的。

此時韓縱出來,向雷遠稟道:“宗主,郭輔自縊了。”

雷遠微微頷首。

“那些獄卒,我們也都抓了起來。您看如何處置?”

“仔細問一問,適才參與動手殺人的,一個也不要放過,就在這裏斬首!其余不必株連。”雷遠做了個堅決下劈的手勢。雷遠不好濫殺,但跟著督郵擅殺無辜百姓的獄卒,不要想逃脫責任。

韓縱應命而去,過了會兒,部曲們數人控制一個,推著將近十名獄卒出來,就在當街將之一個個地斬首。

因為斬首的動作不夠麻利,第一個被斬首的人被砍了兩刀還沒死。他嗬嗬作聲地嚷著,鮮血卻已經滋滋地從傷口噴濺出來,沿著路面鋪陳的卵石間流淌滿溢,還有許多直接灑到了將士們的甲胄和衣袍上。

負責斬首的將士被同伴連聲斥罵。他爭辯了幾句,鼓足了力氣再砍一刀,終於把腦袋劈落。

其余的獄卒們瘋狂地掙紮著,有人求饒,有人喝罵,有人慘叫,淒厲的聲音傳入夜空,驚動了大半座夷道城。

附近的裏坊和官署裏,有此起彼伏的犬吠傳出,還有人手持武器,登上坊墻向外張望。韓縱立即派出吏卒沿街呼喝,告訴他們這是奮威將軍親自捕殺罪人,無關人等不要驚慌,各自退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