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3章 犴獄

雷遠想了想,向周虎問道:“我記得,秭歸縣的縣長是文碩?”

周虎主要負責的是雷氏宗族內部各項事務,但他擅於強記,對各地長吏名錄也很熟悉,當下躬身道:“是。這位秭歸長,還是……還是雷府君選定的。”

去年頭上,由秭歸到夷陵的這塊區域,控制在以甘寧、李異、沈彌為首的益州流人手裏。劉季玉曾派遣李嚴為秭歸縣令,試圖亂中取利控制這一區域,結果被雷遠所阻,被迫折返。

此後雷遠向玄德公推舉秭歸大族文氏子弟文碩暫行秭歸長之職。

嚴格說來,此舉不合三互法的籍貫回避要求,文碩其人也未見什麽特殊的才名。但這是為了盡快安定地方的選擇,荊州各地也有類似成例,因此玄德公很快加以認可。

說起來,秭歸文氏本代的兩位當家人,一名為布,一名為碩,合起來便是錢財豐盛的意思,倒也名如其人。

雷遠又問:“他不擔心算民麽?算賦怎麽辦?”

這話剛問出口,他自己搖了搖頭。

按照制度,每年八月各地要算民,也就是普查人口。普查過以後,再按照普查結果,向年十五以上的男女征收算賦,金額以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錢為基準。

算民這件事,幾乎是政府對地方官員最重要的考核,每次算民,中央政府會派遣專人至州郡監督,而郡府也會分遣大吏監察,若治下戶口增加、人民安居樂業,則官員受獎、提升;反之,則官員受懲罰。

秭歸地廣人稀,編戶齊民總數不過兩千戶,其中竟有近千人遭受徒刑的懲罰、上千人受大姓淩迫驅使,還有數十人無辜被殺。這種情形放在早年間,地方官已經夠得上殊死的嚴懲。

然而,辦事的是文氏,地方主官也是文氏,想要欺瞞掩飾或許真不太難。莫說紙面上的簿冊調整,便是算賦的數字,也不是沒有……

年輕人的怒喊聲打斷了雷遠的思忖:

“我們都交了算賦!哪怕被當作奴隸驅使,我們還得交算賦!”年輕人厲聲道:“宜都郡的官員和文氏狼狽為奸,勒令全縣的百姓照舊繳納算賦!”

他怒罵著,眼睛瞪得幾乎要爆裂,牙關咬得格格作響,每個字幾乎都從牙縫間擠出來:“家中的男丁都被罰作苦役,父母、妻子、兒女都掙紮著活命,可我們還得繳納算賦!……哪怕是死人,哪怕是那些被文氏、鄧氏折磨致死的人,名字都還在簿冊上,還免不了那一百二十錢!”

做到這種地步,真是敲骨吸髓,不給百姓留一丁點活路了。

雷遠記得東方有賢人曾曰:翻開歷史一查,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他又記得西方有賢人曰: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流淌著血和肮臟的東西。這兩句話赫然在此地重合了起來,形成了某種怪誕兇惡的形象,令雷遠渾身發冷。

“住嘴!住嘴!你想死嗎?”此時被扈從們攔開的豪奴向那年輕人大喊威嚇。

這種恐嚇反而激起了其他多名民伕的憤怒。他們紛紛道:“這些都是真的!袁先生沒有亂講!”

那名揮鞭的壯漢眼看局面有些尷尬,向雷遠幹笑了兩聲:“我秭歸文氏也是傳承數百年的大族,與宜都郡中的大吏,與荊州牧府中的官員都有往來,深悉法度,斷不會犯法觸紀。足下既是雷氏宗族中人,想必知道……”

這便是向雷遠宣揚自家勢力了。已經知道眼前的乃是廬江雷氏子弟,還敢這麽說話。這底氣之充足、自信之強烈真不一般。

李貞冷哼一聲:“閉嘴。你也配用足下二字?”

雷遠懶得糾結這些細節,他冷冷地瞥了那豪奴一眼。那壯漢氣息一滯,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

雷遠又問周虎:“負責監察秭歸縣算民事務的是誰?”

“……是比曹掾向充。”

雷遠頷首。

他轉向那年輕人,和氣地問道:“足下姓袁?不知該如何稱呼?”

“我名袁寧,字君器,秭歸縣中一書生罷了。”年輕人道。

“袁先生,你說的這些,宜都太守雷遠都會知道,你只管放心。另外,今日我恰好與廬江雷氏的大管事周先生同行。便是這位了……”雷遠招手讓周虎走近:“便請周先生陪你去夷道城走一趟,不必進入郡府,直接見一見督郵郭輔。稍晚數日,我一定給你個交待,可好?”

說到這裏,他已經顧不得掩飾身份,幾乎擺明車馬了。

袁寧兩眼一亮:“果然會有個交待?”

雷遠重重點頭:“一定!”

宜都郡督郵郭輔,是穎川陽翟郭氏子弟,幹練有能,且非本地士子。故而雷遠年初時經過面試、權衡,用他為督郵,主要管理郵置,也代表太守監督諸縣、查問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