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2章 土著

劉備大嚷了幾句,自己卻也泄氣。

轉而看到桌上那些零散的算籌,他一把將之抓了起來,想要狠狠扔出去,卻又松手使之零散墜落在地。他長嘆一聲,支著額頭,不再言語。

身為一方雄主,所面臨的狀況復雜到常人難以想象。個人的堅持、利益的驅使、部屬的意見、不同手段的不同後果……千頭萬緒糾結一處,或許真難以避免想法的劇烈動搖。

從經過襄陽而不忍進攻劉琮,到後來卻制定計劃意圖劫持劉璋攻取益州,這是動搖;從悍然制造籍口清洗成都,到隨即向諸葛亮遞送軍報以求解惑,這是動搖;從之前興高采烈的盤算著以掠奪來的資財厚賞部眾,到此刻頹然而坐,只求孔明不要再談,這還是動搖。

身為執掌重權的諸侯,一令而能伏屍百萬、流血千裏,一旦推行酷烈手段,卻時時輾轉猶豫,這就已經是性格溫厚的表現了。他做的事,未必每件都經得起天下人的拷問,但做了那些以後,他自己的良心也受煎熬!

面對諸葛亮的質問,他用近乎慌張的態度解釋,難道是害怕諸葛亮的威風麽?他害怕的,是他自己罷了。歸根到底,他並沒有真的想過要做一個不擇手段的奸雄。

而諸葛亮也不打算再質問下去。適才那幾句,已經夠刻薄了。他是重臣,不是權臣,斷不會借著批駁主公來展現自己的名聲威望。

許久之後,諸葛亮緩緩道:“主公,既然此前決定了,會由續之帶領一批益州軍將移防荊州,那就讓續之盡快去辦吧。”

“什麽?”劉備疑惑地擡頭,順便將雙手覆在臉上,用力抹了抹。

“續之,你稍候就去走訪一批益州軍將,比如泠苞鄧賢等人,探詢他們可有調動的意向。這些益州本地宿將之間自有密切關聯,因而必定會向你求問,主公對關押中的成都文武會如何處置。你就說,主公定只是略施薄懲,估計兩三天裏,就會將他們盡數釋放。”

這樣放出風聲,倒不顯得突兀。雷遠看看劉備。

劉備長出一口氣:“可以。”

“與此同時,也請主公傳令獄官,千萬不要隨意苛待彼輩。這些人本不是敵人,就算其中有心懷不軌之輩,日後也可以徐徐處置,明正典刑,不要急於一時。”

“那是自然。”

“再請主公派人巡察成都和周邊各地,除了必須的征用以外,勒令擅自侵占田宅莊園的將士完全退出。待到成都文武被釋放以後,不能讓這些冠族右姓有家難歸,反生怨言。”

“……好。”劉備略微猶豫,依然應是。

稍許沉吟之後,他忍不住道:“如此一來,龐軍師的計劃就被完全推翻了。”

在公安時,劉備和僚屬們壓根沒有對益州文武的處置形成專門預案。當時眾人都以為,欲奪取大州,難免要經歷幾番苦戰。在這過程中,自然有歸附,有敵對,有淘汰,有提拔。隨著敵我的力量此消彼長,到了一定程度,劉備在益州的統治體系自然成型。

誰也沒想到,劉季玉在益州的統治脆弱不堪,荊州軍取得益州如此輕易。正因為脆弱,包括劉璋本人在內的益州文武幾乎沒有任何折損,劉備便已經入駐了成都。這時候,“前朝文武”就成了一個大包袱。

劉備不是第一次面臨這種問題了,此前在徐州的時候他就吃過那些所謂地方強宗士族的大虧,並因此迎來此生最沉痛的一次失敗。這時候龐統提出的建議立即打動了他。

於是他制造了藉口,強行攻打成都。雖然守軍士氣低靡,根本沒能組織有效的抵抗,可荊州軍入城之後肆意攻劫,對城中文武進行了慘烈殺戮。

按照龐統的想法,正要藉著軍威,一舉整肅成都,以強力手段清除舊有的益州冠族、右姓,同時大量提拔這數月來接近荊州、卻屈居下僚之人如法正、李嚴等輩,並引入荊州士子,迅速填補諸多官職空缺。

而諸葛亮的做法與龐統完全相反,儼然是要竭力維護益州土著的利益,甚至不惜讓出已經取得的好處?

“士元那邊,我會和他好好談談,主公不必多慮。”諸葛亮向劉備頷首:“劉焉、劉璋一味信用東州士的殷鑒在前,我們要長久立足益州,終究不能只靠少許人淩駕於百萬軍民之上。須得贏取荊州人、東州人和益州土著的全面支持,必不可缺少某一部分。”

劉備卻不接話。

諸葛亮帶著幾分催促的意思問道:“主公?”

劉備斂眉低眼:“孔明,你說我近來行事苛酷,不合仁德道義,確有其事。這是我一時糊塗。請你放心,這種手段如非萬不得已,不會再用。孔明是我師友,還望以後不要嫌棄我的愚魯,繼續提醒我,指點我。去荊州做地方官之類的言語,以後莫要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