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7章 小卒

然而馮樂的謙卑作派落在狐篤眼裏,可就格外刺眼。

他冷哼一聲,打斷了馮樂的話:“你說的那座山泉不在城南,在城西,正是一處沖要所在。我已遣了壯丁百人,在那邊重設軍寨,以待大軍進駐。雷將軍若有興趣一行,正好看看那邊的攻守形勢。”

他踏前一步,又道:“這是形勝之地,鎖鑰之處,龐太守不能壓制米賊,所以兵力不足以涉及,遂使曹軍自如通行……如今雷將軍憑借赫赫軍威來此,難道不應該彌補這一漏洞麽?”

馮樂幹笑道:“此乃軍務,漢昌長何必操這份閑心。”

狐篤猛地瞪眼。

狐篤年紀和雷遠相仿佛,但身材不高,相貌也不出眾,唯一特殊的,便是眼睛很大,目光灼灼如星。他說話的時候,眼神毫不遊移,而是直愣愣地注視著對方,顯得自己氣勢極盛而信心極足。這時候再一瞪眼,還沒說什麽,先把馮樂嚇得退了半步。

馮樂面紅耳赤。

而狐篤轉向雷遠,低聲道:“左將軍的圖謀,瞞不了有心人。德信不才,願為雷將軍座下一馬前小卒,為荊州做些小事。足下何必相疑?”

雷遠略微吃了一驚,看狐篤的眼神,只覺炯炯有神,並無虛飾。

他微斂眉眼,揮手示意部屬們稍微退開些。

轉回來,發現狐篤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眼神亮得像要放光。

雷遠不禁莞爾:“德信以為,左將軍有什麽圖謀呢?”

狐篤應聲道:“如今這世道,英雄逐鹿,四海鼎沸。而曹、劉、孫三家,已將關東廣袤之地瓜分殆盡。此時此刻,還能夠影響三家實力變化的,無非益州、涼州與關中。偏偏劉季玉在益州,坐擁膏腴之地,卻無雄略振奮的膽略,以至於吏民仿徨。由此看來,這益州重任,難道不是上天賜給左將軍的麽?至於左將軍的具體圖謀……”

狐篤說了開頭幾句,雷遠表面上露出愕然的神色,心裏也同樣愕然。

表面上的愕然神色,自然是裝出來的。基於客將的身份,事可以做,話不可以講。不僅自己不能講,別人講了,也該擺出一副茫然無知的姿態,以顯示胸中純無此意。

心裏的愕然卻是真的。雷遠沒有想到的是,如狐篤這種出身閬中地方大族、年方弱冠即為孝廉、又出任六百石的一縣之長,這才剛見面,才不著邊際的聊了幾句話,就說得這麽明白。

雷遠本以為,如狐篤這等少年得志的益州人,當屬被劉季玉厚待的那部分益州大族,本該與劉季玉緊緊站在一起才對。

這卻是因為雷遠不夠了解狐篤。

由此前狐篤在突然遭到襲擊的情況下堅守漢昌的表現可知,這是一名頗具才能的幹吏,而非庸碌之輩;由他如此積極地將雷遠帶到漢昌城頭,指劃周邊攻守要地更可知曉,此等人,需要的不是平流進取,而是搏擊於風浪之中,盡展長才的機會。

劉季玉是那種能使錐處囊中的人麽?這個問題根本不值得想。

雷遠率先進入蜀地,有個重要的任務,便是籍此看清清楚蜀地的官員們、百姓們對荊州軍入蜀作何反應。雷遠便是玄德公“投石問路”的這顆石子。

經宕渠城下一戰,再經過此刻狐篤的突兀言語,雷遠覺得自己有點明白了。

如龐羲這等庸碌官員,只圖自保權威,全無半點擔當,只要己方展現出足夠的強勢,就能迫使他退避三舍。

如馮賀、馮樂父子這等地方豪族,不僅鼠目寸光,與河北、中原那些地方強豪相比,簡直就如俎上魚肉般無用,對待他們,只需軟硬兼施,輕易便可降伏。

真正值得注意的,便是狐篤這等人,他們的才能和見識超過了地方所限,卻全無施展的余地,甚至還會被拖後腿,被庸碌之輩拖累。以狐篤來說,當他憑借區區土城、數百壯丁與蠻夷鏖戰,日夜期盼郡君發兵救援的時候,龐羲卻拍拍屁股跑到閬中去了……這讓狐篤怎麽想?

既如此,雷遠對狐篤的直率言語,就不能避而不答。

想到這裏,雷遠擡手止住狐篤的話語,不讓他在城頭說出令人驚駭的言語。

他誠懇地看著狐篤,徐徐道:“德信的意思,我明白了。這等深情厚意,出乎我的意料,想來也會使玄德公感動。然則,我來益州,只是出於主公的命令,為了協助益州的百姓們抵抗張魯、曹操,除此以外的事,非我所能參與。在我的見識裏,也從來不知道主公有什麽特殊的圖謀。”

狐篤看了看雷遠深沉的面容,心思一轉,恭聲道:“那麽,想來是我這鄙陋之人胡亂猜測,想得差了。玄德公所要謀求的,自然是討曹滅賊,規復漢家秩序。這也是益州士人所盼望的,狐篤不才,依然願為雷將軍馬前一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