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6章 英主

當天的會議很快就結束了。

雖然會議的內容如何,參與的每個人都三緘其口,但某種特殊的氣氛還是在公安蔓延開去,又漸漸傳播到荊州各地。

那種氣氛中,既有將要面臨強敵的緊張感,又有文臣武將們對建功立業的渴望,還有最底層的百姓們對未來的憂心忡忡。

但這樣的氣氛與玄德公無關。他是荊州之主,是誓要討曹滅賊,規復漢家秩序的英雄。既然玄德公已經下定決心,部屬們就必然要為之拋頭顱灑熱血,而百姓們,終究只是被驅動、被號令的一群人。

在當天會議之後,玄德公並沒有發布任何相關的命令,而是召集不同方面的人員,不斷咨詢、規劃。會議的規模有時候較大,有時候只有寥寥三五人,而諸葛亮、龐統和法正三人,始終在內。

數日以後,左將軍府再度發出人事擢升的命令,以諸葛亮、龐統並為軍師中郎將。

這條命令發出之後,廖立惆悵的表情怎麽也掩飾不住,任誰看了,都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幾句。

而原本單獨一人位居所有文臣之上的諸葛亮倒是很坦然,在任命發布後的當晚,一貫忙於案牘不辭辛勞的他較早離開了左將軍府,在自己家中擺了一場小宴,與龐統暢談一夜。

次日諸葛亮按照原定的行程,再度前往臨烝,這一次,他額外獲得了督四郡軍民事的頭銜,成了事實上的荊南四郡負責人。

於是眾人也更加明白,孔明的地位一如往常。嚴格來說,諸葛亮並非玄德公的幕僚,而是荊楚士人的代表,是玄德公與地方的紐帶。隨著玄德公將精力投向西面,諸葛亮在荊州的地位只會越來越穩固,執掌的權力也越來越重。

而龐統則在左將軍日常所居廳堂以外獲得了一處單獨的廂房,他埋頭在內整理核查種種軍務上的數字,新設立了各種名目的卷宗,把地位較低的幕僚們迫得團團亂轉。

隨著兩位軍師中郎將分別擔負各自的任務,玄德公似乎閑了下來。

連著幾日,他都陪著益州使者法正,在公安、江陵等地遊山玩水、登臨古跡。兩人形影不離,出則同行,入則同榻。

法正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獲得這樣的待遇。

在他人生的數十年裏,從來沒有像這幾天那樣充實,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飄飛,好像是在夢裏,舉凡想象得到的,都會變成現實。

他勒馬在高坡之上,眺望如練的大江,只覺得就連陣陣江濤拍岸之響,都像是在吟唱著某種讓人鬥志盎然的旋律,飄蕩在江面呼嘯的風中,激蕩著千百年來登臨攬勝的英雄之志。

這種暈暈陶陶的感覺,好像不久之前曾經有過,那又那麽不同。

就在月余之前,他曾在成都的肆中縱飲至醉,甚至把自家傳了兩代的古琴,都拿去換了酒錢。他不愛酒,只是想要這種迷醉的感覺,沉浸在這感覺中,就可以忘記那些庸人們的譏誚、同鄉們的汙蔑。

世上最可怕的事莫過於此,分明懷著淩雲之志,分明有看清這亂世濤濤的慧眼,卻掙紮不出身邊這些小人織就的羅網。他們就像是一坨又一坨肮臟汙臭的泥,層層疊疊地圍繞著你,迫使你要麽變成同樣的一坨泥,要麽就窒息在泥裏,成為泥塘裏的屍體,還要作為失敗者受人唾棄。

法正簡直要崩潰,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有時候他喝醉了,都會痛哭流涕,別人卻只道他官癮發作、佯狂求名。

想我法孝直,出身儒學世家,家風名節,代代傳承。誰能料到,到我這一代,因為天下大亂而不得不一時避難於巴蜀,卻把自己生生給陷進了劉季玉下屬沒有窮盡的傾軋之中?

法正素來是高傲的。他自命有王佐之才,若得英主重用,足以化作萬裏長風,橫行於世。可益州這地方,從上到下都爛透了,太多人渾渾噩噩地度日,太多人只求自家的榮華富貴,全無丁點的遠慮。

某一日裏,法正實在看不得這種醜態,與同僚們大吵了一場,才到酒肆中發泄。正喝得七葷八素,卻撞見了一個老友。

那人乃是益州別駕張松,算是益州官場裏,與法正交好的寥寥數人之一。就連法正的軍議校尉,也是得張松的推薦。否則的話,沒有這點俸祿,只怕全家都要餓死了。

當時法正正在暈暈乎乎的當口,卻清晰記得張松對自己說的話:“法孝直,法孝直,你一身才學,卻淪落至此……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麽?”

法正還以為,張松是來勸自己稍稍壓制棱角,於是翻了個白眼,索性胡言無忌:“自然是因為益州並無英主……既無英主,要英才何用?”

沒想到,張松聽了以後非但不怒,反而向前半步,壓低了嗓音:“既然益州沒有英主,益州以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