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6章 伐蜀

雨季的時候,西陵峽口的江水洶湧澎湃,仿佛千萬頭猛獸從群山之中狂奔馳騁,發出動人心魄的震天咆哮,晝夜不歇。這種水勢根本無法行船,哪怕是精通水性的甘寧所部,也只能把船只拖到江畔的汊灣裏停泊。

雨季過去了,水勢便和緩了許多,但是落在經驗豐富的水手眼裏,江心急流間那一處處生滅不定的旋渦,仍然足以吞噬船只和性命。

偏偏甘寧就把船靠了過去。

這艘船體長大的艨艟戰艦置身於江中,便如燈草無異。每逢浪湧,船身在波濤間劇烈起伏,就算拋下了碇石,也沒法穩住。而甘寧和他的部下將校們就在船頭飲酒作樂,呼喊高唱,絲毫都不覺畏懼。

這些將校,都是甘寧的同鄉,最短的,也有二十年交情了。甘寧和他們一起縱橫於大江劫掠;一起參與益州霸權的爭奪攻打劉璋;一起逃亡荊州、依附黃祖;又一起投奔江東,鏖戰於赤壁、江陵。十多年下來了,沿著大江上下兜了一圈;如今所在之處,距離家鄉不過三五日行船光景,卻可望而不可及。

甘寧醉意熏然,仰頭看看,半落的船帆被夕陽照射著,籠罩了一層華美的金黃色,就像當年橫行川江的錦帆。他猛地轉頭對著夕陽,陽光依舊奪目,刺痛了他的眼睛;可他一點都不在乎,反而瞪大了眼,竭力在夕陽照射下辨認那千山萬壑,直到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想當年,自己青春年少的時候,就是在那裏呼嘯來去,和同齡的遊俠少年們縱情縱意,全無顧忌……那時候是多麽快樂,多麽自在。現在想來,又是多麽可惜!

有一名部下忽然唱起了口音濃烈的川江歌謠,其他人陸陸續續地跟上。他們喝著酒,大聲唱著,一首接一首,直到嗓子嘶啞也不停歇。

江濤聲中傳來若隱若現的呼喊:“甘將軍!甘將軍!”

“嗯?”甘寧忽然扔下酒盞,側耳傾聽。

“甘將軍!”那聲音近了。

甘寧一個箭步站上船頭,卻見一葉輕舟穿波越浪而來,因為船體太小無法靠近,只能停留在較遠處。喊聲正是輕舟上的幾個侍從模樣的人發出的。

甘寧跳回甲板,一腳踢開擺設吃食的案幾:“都他娘的別喝了,別唱了!有人找!都起來,把船靠過去!”

醉意陶然的將校們搖搖晃晃起身,有的去升帆,有的去解纜,有的去扳舵。他們都是真正的老手,哪怕閉著眼睛都能使舟。

艨艟戰艦在水面畫出了一道弧形波紋,很快地在近岸處與那輕舟匯合。

兩船剛靠攏,甘寧單手一按船舷,翻身躍下艨艟,如同狸貓般落在了輕舟上。江面風急浪高,船身碰撞著,發出咚咚響聲,兩艘船的距離和高度差變幻不定,但在甘寧腳下,當真如履平地一般。

適才呼喊的侍從連忙行禮,卻聽艙中有人笑道:“興霸,你倒是快活。”

“都督?”甘寧吃了一驚。

他口中的都督,自然便是周瑜。周瑜只在赤壁大戰前後擔任左督,如今的職位,乃是南郡太守、偏將軍,但甘寧對周瑜打心眼裏敬服,習慣了這麽稱呼,也懶得再改。

甘寧大步走進艙內,便見到正對艙門處,一名輕裘緩帶的文士側身倚坐,極顯雍容氣度,可不正是周瑜?

眼看著甘寧驚喜的表情,周瑜正色道:“甘興霸啊甘興霸,你竟然躲在江心飲酒作樂,為將者身犯軍令,該當何罪?”

甘寧大笑落座:“都督,你說了算!”

此前在夷陵遭到荊蠻圍攻的時候,甘寧行文南郡,言辭中怒氣沖沖,每一句都在抱怨周郎不該與左將軍妄生沖突,以致遷延入蜀大計。然而一旦周瑜來到他面前,甘寧滿肚子的怨氣都不翼而飛了。

侍從布上酒水果品,退出艙外,將艙門小心翼翼地合攏,隨即船只微微震動,是輕舟與艨艟分開。

甘寧透過窗欞看了看外面。不知何時,他臉上輕佻驕狂的神情消失無蹤,沉聲問道:“都督此來必有要事,請講。”

周瑜頷首道:“我決定了,這就會去京口一趟,說服吳侯盡快起兵伐蜀。此行需時一月,在此期間,請甘將軍……做好一切準備。”

伐蜀!甘寧眼神一亮,猛然起身。

旋即他又坐回原處:“都督,你要攻伐蜀地,我再贊成不過。可是以如今的局勢,卻不能置玄德公於不顧。”

周瑜端起酒盞,向甘寧示意。這就是周瑜極其欣賞甘寧的地方。在此人粗猛好殺、暴躁無禮的外表之下,潛藏著思慮長遠、計略周全的內在。許多人都以甘寧為江東首屈一指的鬥將,但周瑜深深地了解,甘寧絕非僅止鬥將而已。

在每個關鍵時刻,甘寧的思緒縝密都超過常人,可惜他身在東吳,除了周瑜以外,絕大多數人只將他當做一個廝殺搏戰的猛將。這數年來,甘寧竭力在沙場建功以求自效,可他功績越是彰顯,卻更加將他限制在了沖鋒陷陣、十蕩十決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