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2章 觸怒

雷緒的離世,是孫夫人的責任嗎?

其實不該這麽說。這位廬江雷氏之主已經纏綿病榻許久,離開人世只是時間問題。雷緒遲早會撒手人寰,將勉力維持了許久的宗族事業,徹徹底底地交給他的兒子自從抵達荊州的第一天起,左將軍上下就知道這一點,所以在任何場合,都將雷遠當做了事實上的宗主。

就在今日,關平還曾聽雷遠提起,為雷緒調理身體的名醫何儼幾次說了,雷緒的身體已經藥石無救,所仰賴的,只是他的求生意志而已。所以關平帶了同僚和友人來樂鄉射獵,本也有陪同雷遠稍許散心的意思。

但是,雷緒的離世,又確實與孫夫人縱騎奔走之舉脫不了幹系。

廬江雷氏剛剛經歷了危及家族存亡的大難,歷經了超乎想象的艱難困苦才抵達荊州。宗族的安全,在雷緒心中的重要程度想必超過一切。所以哪怕這垂危之人深陷昏沉,一旦發現可能有敵來犯,依舊調動了最後的一絲生命力作出反應。如果沒有孫夫人騎隊繞城奔走對他的劇烈刺激,相信他還能堅持,還能與命運繼續抗爭……而不是以這樣的形式,如此倉猝、如此令人難以接受地離開。

那麽,孫夫人本人應該承擔什麽樣的責任?

唆使孫夫人擅自縱騎的人應該承擔什麽樣的責任?

甚至就在剛才那個瞬間,引導這騎隊繞城奔走的人應該承擔什麽樣的責任?

發生這樣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然而與其因此暴怒,進而產生不可預測的後果,不如冷靜下來,仔細想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讓每一個有關聯的人承擔該承擔的責任。

自從關平從軍以來,就一直擔任父親關雲長的副將。關雲長是當世名將,性子極其驕矜,因此近年來往往是關平代替父親周旋於左將軍府中。時間久了,他覺得自己不像個武人,倒像個長袖善舞的說客。

即便在當前令人驚恐駭然的局面下,關平依舊能把整樁事情盤算得明白,並且動用了自己全部的聰明才智,拿出了一個足以向雷遠解釋的思路。

問題是,該怎麽對雷遠說?自己說了以後,雷遠又會怎麽想?

關平慘然苦笑,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夠這樣冷靜分析,因為逝者畢竟不是他自己的家人。逝者是雷遠的父親,是廬江雷氏的宗主!

對於雷遠來說,關平的這些盤算和思路有用嗎?

沒有用的。事實那麽明確,原因就在孫夫人。這真的很難用言辭來掩飾。

《公羊》曰:不復仇,非子也。自古以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本朝以來民風質樸強悍,愈發崇尚復仇。何況,對於一個數十年來無月不戰、以剛強尚武為立足之本的家族來說,應當怎樣面對這樣的局面……難道是自己一個外人能夠隨便置喙?

關平素來算是能說的,可現在,他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所有人寂靜無聲。

王延慢慢擡起頭,只見雷遠依舊默然不語,仿佛神遊天外。

畢竟早有準備了,父親的離世給雷遠帶來的痛楚,並不像兄長雷脩離世那樣強烈。他只是莫名地想到,原來自己在兩個世界裏,都是沒有父親的人了。兩個世界所失去的那些,忽然重疊在了一起,讓他百感交集。

過了好一會兒,雷遠的戰馬疑惑於主人為什麽遲遲沒有新的指令,於是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四蹄連連踏地。他下意識地伸手安撫馬匹,隨即看到身邊的人。他有些恍惚地向四周看看,一時竟沒有想起眾人為何在此,明顯地愣了愣。

王延鼓起勇氣道:“小郎君,或者……您盡快回城?後繼還有很多事,需要您出面。”

雷遠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就只是回城?”

他的語調並不嚴厲,可透出的意味卻讓所有人不寒而栗。

王延再一次深深俯首,不敢答話。他的年紀大了,並不願意再度投入到過於激烈的未來裏,但他非常清楚,小郎君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文弱少年了。哪怕是一直被視作長輩的自己,也不再能夠影響他的決定。

與此同時,雷遠的扈從騎士們已經進入到了整裝待發的姿態。

那支騎隊沖撞哨卡、繞城奔走的行為,本就充滿了蔑視無禮的意味,而宗主離世又與此舉脫不了幹系……這確是難解的死結。作為廬江雷氏的親衛扈從,主辱臣死是不可動搖的原則,只需要雷遠一聲令下,他們願意馬不停蹄地追上前去,將那支剛離開的騎隊盡數斬殺。

這一來,全場的氣氛驟然肅殺,又漸漸生出劍拔弩張之險。

關平看看那些熟悉的雷氏扈從們,發覺每個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對,顯然局面漸漸滑向了難以控制的方向。想到今天本該是滿心愉快的一天,結果卻變成了這樣,心中的苦澀實在難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