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9章 孫劉(二)

玄德公是真正的仁厚之主,以雷遠所見,他對百姓的關懷、對平定禍亂的渴望,都是絕對真誠的;但他同時也是亂世中崛起的梟雄,是親身經歷過無數風刀霜劍、精通種種謀劃盤算的強悍領袖。

誠然劉備半生戎馬,多番落魄。可是如果仔細分析,他這數十年政治生涯中的失敗,絕大多數都是因為實力上出現了無法填補的差距,除此以外,其本人的發揮並沒有多少值得詬病的地方。他長年周旋於曹操、呂布、袁紹、袁術等天下強豪之間,由區區一縣尉成長為欲信大義於天下的英雄……這個過程究竟需要怎麽樣的權謀?會錘煉出何等的縝密心計?講老實話,雷遠完全不覺得孫權的謀略會在玄德公之上。

只聽此刻簡雍說的兩條,雷遠就可以確認,此番玄德公前往京口,明擺著把吳侯給糊弄了。

雷遠瞬間想到了與之相關的兩件事:

其一,玄德公此前攻取荊南,打的是荊州刺史劉琦的旗號,然而劉琦就在玄德公出發前往京口的那幾日,悄悄病死了。玄德公甚至沒有為劉琦大舉發喪,而是緊急組織群下,推舉自己擔任了荊州牧職務。嚴格來說,這是名不正、言不順的舉動,用前世俗語說,便是“吃相難看”。

再考慮到周瑜據南郡,黃蓋據武陵、程普據江夏、魯肅據益陽……荊州牧的職務一開始就頗有些搖搖欲墮的意思。可是京口一行之後,吳侯竟然承認玄德公都督荊州?這一承認,幾乎是對東吳所任命各地荊州官吏的沉重打擊,是東吳自家撬動了自家在荊州的根基!

其二,既然盟友承認己方都督荊州,玄德公以表領徐州牧作為予吳侯的回報。畢竟孫權此前的正式職務不過討虜將軍、會稽太守而已,由堂堂左將軍劉備出面表為方伯,這當然是豐厚的回報。

問題是,為什麽是徐州牧?吳侯欲得徐州,就得全力向北經營,然而從江左向北發起進攻,必經的重鎮乃是合肥。此前雷遠又聽說,鎮守合肥的曹軍大將,乃是蕩寇將軍張遼。這是吳侯能打贏的人嗎?雷遠對吳侯沒有一丁點的信心。

雷遠不得不贊嘆,玄德公實在厲害。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了,玄德公對荊州、對東吳盟友的真實態度。

簡雍安然端坐著,仿佛是給雷遠留出再三思忖的時間。

過了好半晌,他才鄭重地問道:“續之,你果然明白?”

雷遠微微躬身:“雖不可說,卻請憲和先生盡管放心。”

不可說就對了,簡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在灊山中見識過雷遠的霹靂手段,知道這年輕人擁有足夠的力量和決心,必然能夠貫徹玄德公的意圖。

只是,此行所要說的,不止以上兩項,還有一件極其重要之事。這件事……哪怕不在公開場合說起,也很有些損傷主公的威名。當然,簡雍並不覺得難以啟齒,作為與劉備有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他甚至覺得那件事有些滑稽。

簡雍輕笑一聲,繼續開道:“續之的才能,我是斷然放心的。有你在樂鄉坐鎮,主公也很放心。此番前往京口,來回的路程中,主公都曾向我提起續之,頗多誇贊哪。”

雷遠連連搖頭:“窮困來投之人,至今寸功未立,哪裏當得主公的誇贊?憲和先生之言,著實令我羞愧。倒是憲和先生你……剛從灊山返回,再隨主公去京口,現在又提前趕回公安,巡行各地通報……這一路奔波勞碌,著實令人敬佩。”

“我這人殊少文武才幹,只剩下往來奔走的一點勤快尚可自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簡雍不經意地擺了擺手,撐地起身。他是天生自來熟的性格,到哪裏都不把自己當做外人,這時候在雷遠的帳內繞了半圈,沒看到酒水,只找到個粗糙黑陶大壺,裏頭裝著半壺口味淡薄的蜜漿。於是他便老實不客氣地為自己倒了一盞,咕咚咕咚喝了。

回來落座,他繼續道:“說到勞碌,主公家宅內外都要應付,日夜不得消停。比起我們這些隨員來,其實他才是最勞碌的那一個。”

呃……雷遠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家宅內外還好理解,外有吳侯及其臣屬們,內有新婦孫夫人都要應付罷了;但是日夜不得消停……簡憲和你什麽意思?主公夜裏消停不消停,你如何曉得?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怕不是在作死?

簡雍一看雷遠神色木然,連忙解釋:“續之你不知道,孫夫人……唉,孫夫人性格才捷剛猛,頗肖其父兄,日常將吳侯所賜的宅院置辦得猶如軍營。她身邊的百余名侍婢,又個個都會舞刀弄劍,老實說,我看主公每入內宅,常有凜凜之感,恐怕一晚上都會輾轉反側,如有芒刺在背啊。”

雷遠依然不知道該怎麽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