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6章 蠻王(二)

深冬時分,晝短夜長。就在兩人談話的時候,太陽沉到了起伏群山之後,忽然間,就看不到了。一輪彎月掛上了橫生的枝枒,灑落下暗淡的光。山坡下方,那片蠻人營地裏亮起稀疏的幾簇火光,沒有什麽特別的動靜。而山坡上的人交談的話題,似乎也和他們沒什麽關系。

“我們是玄德公麾下偏將軍雷緒的軍隊。”雷遠指了指西面的深谷方向:“往那裏不遠,有我們的城池。因為同伴落到了山下蠻人的手裏,我們來此是為了救出同伴;或者,殺死山下的蠻人為同伴報仇。”

“原來如此。”沙摩柯重重點頭,露出深思的神色,片刻之後又問:“你說的玄德公,便是駐紮在公安的劉備嗎?”

“大膽!”李貞叱喝了一聲,旋即被雷遠擡手止住。

按照當代的習俗,直呼人名甚是無禮,李貞家傳儒學教養,尤其見不得此等狂悖之舉。但這沙摩柯只是個蠻夷罷了,雷遠大可不必去苛求他。

“你居然知道玄德公駐在公安城?”雷遠反問道。

“我聽說,玄德公執掌一州之地,部下有數不清的百姓,數萬名戰士。他是漢人中的英雄,地位足以和孫權相比,對不對?”沙摩柯雖然無文,卻顯然是個乖覺的。一旦確認眼前數人與玄德公有關,他立時改變了稱呼:“你們是玄德公的部下,想必……”

他停下言語,仔細看了看雷遠等人的衣著裝備。雷遠著了件皮甲,外罩戎服,倒也罷了;樊宏等人披掛的鐵甲即便在黯淡暮光中也反射出森寒的微芒,瞬間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再度向前走了幾步,幾乎貼近到樊宏跟前,試圖摸一摸樊宏身上的劄甲。

劄甲的甲片形似書劄,身甲部分使用較大的長方形甲片,袖甲使用較小的甲片,從下到上層層反疊,以便臂部活動。樊宏穿著的這件,是此前在擂鼓尖的繳獲,原屬於張遼部下的陷陣之士,對銳器砍、刺的防禦力極強。

這批繳獲的兵甲普遍破損的很厲害,雷遠設置了專門的機構負責保管修復,但因工匠不足,所以目前為止只修復了少量,陸續配給扈從和本部部曲中的精銳。樊宏得了一件,將之視若珍寶,每天都要上油保養,那容這怪人伸手亂摸?連忙揮手將這怪人趕開。

“這些可都是好東西,不是隨便哪支漢人軍隊都能這樣配備的……”沙摩柯退回幾步,眯著眼上下打量雷遠,終於確定地道:“你是漢人中的渠帥,至少也是一方頭人,對不對?你是玄德公的有力部下,不是一般人!”

他忽然激動起來,揮動著雙手,在原地走動了幾個來回:“我正想聯系你們,我們要談談!你看,佷山蠻剛抓了你的同伴,他們……我們……”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雷遠冷靜地打斷了沙摩柯的話:“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何來此?”

這個問題使沙摩柯呆怔了半晌,猛地嘆了口氣。他滿身的精氣神,仿佛都隨著這口氣吐了出去,整個人仿佛老了好幾歲,肩膀都佝僂了下來。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從這裏往南兩百裏,是你們漢人的武陵郡,對不對?武陵郡太守叫黃……黃……”

“黃蓋,黃公覆。”雷遠道。

“沒錯,黃蓋。這個黃蓋非常厲害,過去的一年裏,把我們五溪蠻打慘了。”沙摩柯連連搖頭:“一年裏,我們就死了四五百名勇士,都是我能叫出名號的,真正的勇士!現在五溪蠻已經快垮啦,很多渠帥都向黃蓋降服,變成了他的走狗,轉頭過來殺自己人。不願降服的,要麽就躲到大山深處不敢冒頭,要麽就像我這樣,撤退到佷山蠻的地盤,看看能不能收攏幾個部落,重新站住腳。”

“佷山這裏,到處都是軟弱無能的部落,所以我還是五溪蠻王,只要我能把他們都打敗!”沙摩柯探出雙手,作刀斧之狀在空中連連虛砍,像是在威懾敵人,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快了!只要把不願降服的人都打敗,我就是五溪蠻王,對不對!”

原來這是一條從武陵郡逃來的喪家之犬。

吳侯所任用的武陵太守黃蓋,絕非尋常庸將,而是宗族深深紮根於荊南各地,擁有極強潛在勢力的一方強人。

黃氏本就是枝繁葉茂、綿延千載的荊州巨族,近代以來,有黃香、黃瓊、黃琬祖孫三代名士,兩世太尉,其地位幾乎可以與袁、楊之流高門相提並論。黃蓋的先祖曾任南陽太守,開創了黃氏在荊南的主要支族。黃蓋本人少年即為零陵郡吏、又舉孝廉入仕,雖然此刻身為武陵太守的直屬部曲不過五百,但一旦動員其家族遍及荊南的徒附賓客、故舊親朋,可用之人何止數千?

五溪蠻經歷多年內亂之後,已經遠無當年攻克武陵郡治的強盛,他們絕非黃蓋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