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4章 元日(四)

自從兩漢立國以後,漢人的力量不斷向南、向原本被視為畏途的窮山野林開拓,由此引發漢、蠻之間的長期對抗。後漢以降,僅僅在荊北區區數郡範圍內,超過萬人以上規模、攻陷縣城的荊蠻反亂,就不下四五次,而較小規模的爭鬥每年每月,幾乎從未停止。

這是兩個民族對生存空間的爭奪,不是輕易能夠評價是非對錯;但荊蠻作為落後的一方,終究占不了上風。百年間,荊蠻北部各支,尤其是南郡蠻的勢力不斷萎縮。因為戰爭失敗猥集深山的大量人口無法維持生活,又不得不轉而逃出深山,為漢人作佃,甚至賣身為仆傭;也有渠帥自領部眾下山,逐漸漢化的。

近十數年來,由於漢化程度不同給南郡蠻內部造成的影響,再度引發了各路渠帥、頭人之間的大規模爭鬥。整個南郡蠻部由此四分五裂,按照所處地域細分為佷山蠻、柤中蠻、臨沮蠻、沔中蠻等多個部分,彼此慘烈攻殺。所以,哪怕荊州各地混亂到了極處,蠻人也並未趁機擴張勢力範圍,反倒是某些蠻夷種落在漢人的錢財物資誘使之下參與到各種戰鬥,平白丟了性命。

比如前次進攻樂鄉縣城的那些,雷遠不知道周泰究竟給了那些渠帥和頭人多少財貨,才使他們大膽如此。財物再怎麽豐厚,要拿自己和自己宗族裏數百上千人的性命來換,顯然並不劃算。可能荊蠻首領們在深山裏窮迫慣了,眼光和智慧都僅止於此吧。

當然,雷遠並不認為以廬江雷氏一個宗族的力量,就可以壓服千山萬壑中的無數蠻夷,那是癡人說夢了。但他確信自己可以通過幾次幹脆利落的勝利,進而逼迫出一個有利的環境來。

可那都是以後要考慮的,當前的問題在於,山谷中究竟發生了什麽?荊蠻又想要做什麽?

“附近沒有紮營的痕跡,徐說等人應當是在昨天下午,尚未紮營的時候就遭到荊蠻襲擊。這就有點奇怪了。”劉郃在台地上兜兜轉轉,皺眉道。

樊宏正緊跟著劉郃四處探看,連忙問道:“怎麽講?”

“蠻夷部落的行事方式素來輕躁,如果他們想要進攻樂鄉,昨晚襲擊徐說之後,就應該順水而下,直撲城池,至多等到今天早晨……蠻人和我們不一樣,他們根本沒有耐性,做不出派遣斥候反復試探、步步為營那一套。所以,如果我們沒有看到敵人,那就是沒有敵人。”

“如果我們沒有看到敵人,那就是沒有敵人?”樊宏皺眉:“也就是說,抓走徐說等人的荊蠻,並不是進攻樂鄉的前鋒?”

“正是。”劉郃點頭。

樊宏在灊山時,曾經與山獠打過點交道,他回憶著山獠的行動模式,猶豫道:“那麽蠻人為何又要來這一出?難道……某個蠻部向我們靠攏遷移,而徐說他們撞上了荊蠻部落日常巡邏的人手?”

“有可能……可是不應該啊。”劉郃露出苦思的神情:“漢蠻兩家爭鬥數百年,彼此都有積怨。他們忌憚我們,一如我們忌憚他們。此地距離漢家城池太過接近了,哪家荊蠻部落會跑來停留?他們怎麽敢?”

雷遠並沒有參與討論。

他扶著一棵老樹,看到叱李寧塔等幾個蠻人在台地下方繼續搜索,有時候彼此激烈地爭執幾句;又看到雷澄和下屬將士們在河灘上擺開了防禦陣型,有幾名將士正沿著山崖往高處攀登,一邊攀爬,一邊警惕地四處張望。

今日未時前後,雷遠得到徐說等人失蹤的消息,旋即帶領精銳前出,直接進入山谷深處追攝蹤跡。到現在,大概過了一個半時辰,天色已經開始昏暗。從北方呼嘯而來的寒風潮濕而寒冷;那風在山谷間穿行,卷過無盡莽林,挾帶著像是滾滾雷鳴般的巨響,灌入人的耳中。

“小郎君,我們不如先找個地方紮營。”任暉問道:“明天遣人暫時設置烽燧,然後再繼續往深處探查?”

雷遠從台地躍下,正待回答,忽然聽到叱李寧塔得意洋洋地叫嚷著什麽。

眾人隨即就看著他從一堆灌木深處拖出具屍體來。

天色如此暗沉,真不知他是怎麽找到的。好在那並非己方將士的屍身,而是一名蠻人。

叱李寧塔搓了搓手,把面朝下的屍體扳過來,看見這人長著亂糟糟的胡子,分辨不清臉面,前胸有個被長刀捅刺出的傷口,而身上只裹了幾條亂布,臟汙得像是在泥潭裏打過滾。稍許靠近些,一股血腥氣和本身的臭氣就撲面而來,中人欲嘔。

毫無疑問,這人是在和徐說等人搏鬥時死去的,而荊蠻們直接拋棄了同伴的屍體,帶著徐說等人退走。既然如此,徐說等人應該還活著。

雷遠靠近半步,想要再看看屍體,卻聽叱李寧塔嘟囔了一句:“這是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