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0章 丘首(第2/2頁)

雷遠恭敬地雙手捧著茶盞,略啜飲一口,慢慢放下。

並非雷遠矯情,而是這老人值得恭敬對待。此人姓李,名孚,字叔達,乃是本地有名的儒生。他通曉古文經學,又擅解春秋,曾受公府征辟,也曾與東平大賢劉梁為友。數十年來,這老人親眼目睹了大漢從盛世到亂世的坍塌,親身經歷了難以想象的顛沛。大約一年前,雷遠曾經過此地,執弟子之禮拜見李孚,向其請教學問。李孚廣博見聞和談吐中流露出的灑脫態度,都引起了雷遠的欽佩。

這次雷遠領命動員鄉民們撤離,再度經過李孚的居所。卻發現這一家族過去數月裏連遭災劫,這時已經人丁離散、喪敗得不像樣子。因為上次登門拜訪時,王延陪同著,王延深知雷遠對李孚的敬意,便問他是不是需要再去拜見。

說實在的,雷遠沒有這想法。這一年裏,雷遠的內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好學知禮的文弱少年了。當然,那時的雷遠刻意如此,自有其緣由,可是對於這種奔走於儒門以求品題清議的行為,他現在只覺得很可笑,很幼稚,甚至有些愚蠢。且不說李孚只是一個老書生罷了,算不得真正的名士;而雷遠自己出身於鄉間土豪,勉強讀過幾本書籍罷了,從未曾正經地治學,非得往士子隊伍裏湊,那是走歪了路子。所以難怪鄧銅等人明裏暗裏,都有些不屑。

但是既然王延提起,雷遠便不得不去上門一敘,否則有向盛避衰的嫌疑,令人不齒。

好在李孚並沒有與雷遠砥礪學問的意思,這樣的世道裏,也沒有互相擡舉名望的必要了。他只是邀請雷遠在殘破不堪的院落中落座,兩人一起用些茶水。

“續之,你這些日子想必很辛苦?又或者,遇上什麽特別的事情了?”李孚問道。

雷遠怔了怔:“勞煩叔達先生掛念……其實還好。只是想到將有兵災,心中郁悶。”

李孚搖了搖頭:“必然發生過什麽事,只是你瞞著我吧。續之,上次你來見我時,縱使少年意氣未褪,也難免透出鱗爪蟄伏的消沉之態;今日過來,消沉郁郁之態雖然還在,少年意氣卻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

雷遠端起茶盞,又啜飲一口。

李孚看了看雷遠的神情,嘆了口氣:“取而代之的是勇鷙猛烈的氣概。”

雷遠看著茶盞中的水面微微一抖,他不動聲色地把茶盞放回原處,失笑道:“叔達先生,續之始終是原來的續之,哪裏會有這麽大的變化。你只是一年不曾見我,印象模糊了吧。”

“續之,我又無意打聽你們廬江雷氏的家務,你不必如此。”李孚凝視著雷遠,深深地嘆了口氣:“當此亂世,性子裏多幾分猛毅,也是好事。”

雷遠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靜默片刻,起身張望了一番周圍的斷壁殘垣:“叔達先生,我看此地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了,不知你何時出發?是否有家人鄉黨同行?我當遣人護送你們到灊山大營,免得路上有什麽滋擾。”

“不必費心……”李孚擺手示意:“古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我年紀大了,不欲死於他鄉。”

雷遠吃了一驚:“叔達先生這是何意?”

李孚慢慢地道:“續之莫慌,我並無他意……就只是此意。”

李孚所說的,確是事實。畢竟他已垂垂老矣,雷遠看他的精神體格,不像是能夠跟著翻山越嶺的。雷遠苦笑幾聲,待要說什麽。卻聽李孚又道:“續之不必勸我。你也該曉得,憑我這老朽之軀,本來就將近棄世之期,怎麽可能經受得住長途跋涉顛簸?與其斃命於鞍馬勞頓,葬於深山大壑之中,還不如在此坐等曹兵劈頭一刀……只有一事,我必得拜托續之。”

“叔達先生請講。”

“我的家族宗親早已不存,四子二女,俱都歿於戰亂。如今唯有一個孫兒名喚李貞的,留在身邊。還望續之能夠將他帶走,不要讓他與我這老朽陪葬。”

雷遠想了想,點點頭:“此易事爾,叔達先生請放心。我當安頓好這個孩子,也會盡我所能,令他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

“如此甚好。”李孚寬慰地笑了。

“然則,如今正是兵兇戰危的世道,跟著我只怕有些危險,是不是可以……”

李孚伸出枯瘦的手掌,握緊雷遠的手臂:“除了續之,我也找不到可以信賴的人了,就讓他跟著你吧。在這亂世之中,哪有不危險的地方呢?這孩子不是讀書的料,但是個好獵手,會騎馬,性子也還可靠……續之,你會用得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