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汙染
汙染。
看不見的汙染,只有小少爺自己知道的汙染,發生在他的神經羅網,屬於另一個人的精神,不遺余力、汙染……先是精神羅網的枝形末端被風雪點亮,隨即冰晶順著細長的軸突向裏迅速盤生,直到刺入精神元核,完成一個徹底的標記。
汙染一次,標記一次還不夠,還要反反復復地汙染、標記。
他要小少爺的思維也跟心跳一樣,與他共鳴。
可怕,且侵略性十足。
從表層思維,到深層潛意識,再直至最隱蔽的自我認知。
整個過程算不上難受,可也算不上好受,至少很奇怪。人的精神無形無質,可它是如此不可思議,一句輕飄飄的嘲諷詆毀,都能在意識海中喚起長久的苦悶,和難以釋懷的傷害。更何況是這種、這種駭人聽聞的侵染。
它比任何燒紅的銅紋烙鐵都來得更加深刻,更加拷磨。
像有細小的電火,在精神羅網上不斷炸開,電流一道接一道,再枝狀軸突的纖線中躥過。每完成一次,小少爺便有種錯覺,有種圖勒巫師的名字燙進自己的意識單元核一次的錯覺……
它們喚起一重又一重的羞恥感。
“紮西亞!把那邊的紋金經幔丟給我一下!”
“八瓣紋金、六旋回環,順序錯了!”
“釘繩!釘繩在哪裏?”
“……”
仇薄燈揪緊馬靴邊沿垂墜的金鏈。
莫名的緊繃,莫名的慌張,唯恐有誰發現,發現這光天化日之下的荒唐事……一位世家出身的小少爺,在喧嘩熱鬧的人群中,被圖勒巫師,一個僻遠蠻荒的部族,年輕的男性,這麽步步緊逼地侵染。
天呐,明明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可那種羞恥感前所未有的強烈。
所有的聖賢書,書上的所有方塊字,齊齊浮出,環繞在腦海中。
不知廉恥、自甘蠻穢、墮落淫汙……一個接一個,足夠讓年輕男女臉色煞白的嚴厲詞匯,盡數砸在小少爺的羞恥心上,自出生以來接受的所有道德教條,都在鞭笞他、訓誡他、責罰他。
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以前那些僭越禮教的舉動,至少可以心安理得歸咎到某個混蛋頭上。
可在精神連接後,被侵染時的任何一絲真實的情緒,都被圖勒巫師捕捉到了——並且把它們留了下來,黏附在精神羅網上。
默許、緊張、惱怒、羞愧、生澀……
以及一絲不受控制的好奇和雀躍。
小少爺無法否認圖勒巫師的話了——他確實可以接受這些,這些傳出去恐怕會讓一堆道學家神色驟變的汙染行為。他不怎麽討厭它們,甚至在這種病態的圈地行為中,感到同樣病態的安全感。
“……我一定是瘋了。”仇薄燈抿緊唇,想。
十幾年前來的教養,良知以及世家子弟的矜驕,讓他不安極了,舌頭一會兒死死頂住上顎,一會兒用力抵著牙齒,仿佛將那些森嚴可怖的道德戒條擋在外邊似的。
他像個膽戰心驚,將手伸出去偷金砂糖的孩子,唯恐下一刻就遭到戒尺的毒打。
可他舍不得那一絲甜頭。
是的,甜頭。
小少爺很少有這麽強的安全感,他沒辦法拒絕這個。
在圖勒巫師吻著他的耳垂,低聲說“我要剝奪你難過的權利了”的時候,在圖勒巫師真的剝奪了他難過的權利時,罕有的安全感鋪天蓋地,將他籠住。他泫然欲泣,可不是因為難過。
……不是你的錯。鶴姐姐說;不是你的錯。三叔說;不是你的錯。爹娘說……造出那架紅鳶,導致楓林被伐,老楓樹被砍成一段一段的碎片,導致新型的紅鳶引發一場場恐怖的血戰不是他的錯。
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呵護,小心翼翼地安慰。
他也只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難過,若無其事地四處遊蕩。
可是,壓抑,太壓抑了,壓抑到他幾乎是逃著,離開了東洲——所有人都對你滿懷關愛,都那麽小心地保護你,都不敢提那件事半句,你除了讓自己看起來一天比一天快樂,一天比一天沒心沒肺,你還能怎麽做?
你舍得讓那些呵護你的目光黯淡?你舍得讓每一道你走出陰霾的期翼落空?
你除了讓自己好起來,你還能怎麽做?
他們愛你啊。
愛愛愛愛愛愛……愛是一切,愛摧毀一切。
我要剝奪你難過的權利了,阿爾蘭。唯獨圖勒巫師冷靜,殘酷。
屬於另一個人的精神力生生破開自我認知,扼制他的思緒,刺進他的神經元核,抹除他的消沉,改變他的情緒——這種事情傳出去,鐵定會讓人心生恐懼,哪怕是出自溫情,這樣強行更改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都是極度可怕的。
它幾乎是喪失自我的表現。
可是……
——終於被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