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侵染(第2/3頁)

……

人的精神,可比軀殼敏感得多,也痛苦得多。

每個人的精神,都是一道道不斷立起來的精神屏障,它們無時不刻不在承受沖擊、傷害。小到一句惡毒的話,一個冷酷的眼神,大到一個至親至愛的離去……外界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精神的屏障留下傷痕。

有些傷痕可以愈合,可以消逝,有些則不可以。

不論過去多長時間,它們都一樣地疼痛,甚至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疼,越來越痛……

東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爺,明珠一樣的珍寶。

他的夢立著無數道高墻,最外邊的那些光潔,純白,和他的身份沒有什麽違和的地方——他是被寵大的,他是第一紈絝,他能受到什麽傷害呢?他有什麽痛苦呢?可違和之處就在於此:純白、純白、太過純白了……

一點兒汙跡都沒有。

精神屏障散發出淡淡的光芒,本能地保護自己……風雪般的意識凝結於其上,滲透、包裹、同化,就像妖魔在汙染白玉般的神明……屬於另一個人的精神不斷蔓延、伸張、覆蓋……直到看見那自我意識最深層的光——那是對每個人來說,都最重要最敏感的自我。

它是純白的。

以刺目的光芒掩蓋一切的純白。

圖勒巫師籠罩它。

雙方的靈識差距太過懸殊,圖勒巫師剝開小少爺意識裏自我保護的外殼,輕而易舉的……

……恐怖的感知席卷大腦。

仇薄燈無意識地睜大眼。

一瞬間,無數流光般的畫面,在他的視網膜上掠過:數以百萬計的典籍史書、被碾做灰塵的雜記、仁義道德的君子以筆作刀、苟延殘喘的貧民為了一塊饅頭將同伴推下橋洞……黑是白,灰是白,對是錯,錯是對……

困擾、迷茫、以及最痛苦的那一個。

絢麗無比的木鳶在天空盤旋,滿載一個孩子遊歷十二洲的心願……他犯了錯,他不該飛那麽高,更不該飛那麽快,無數仿照的紅鳶尾隨其後,飛上天空……他只是想一眼望盡十二洲而已。

僅此而已……

抱歉,被砍伐的紅楓林;抱歉,被戰火席卷的雪原;抱歉,所有死在紅鳶之下的人。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溫熱的液體將兩人的面頰一同打濕,小少爺抽泣地抱住在黑暗密洞廝殺過十六年的天生薩滿:“抱歉……抱歉阿洛……”

圖勒巫師將他撈起來,讓他靠著橡木墻壁。

仇薄燈想振作一點,可十年來的良知折磨讓他根本沒辦法冷靜。淚水不斷凝結在睫毛上,又不斷掉下來,雨水般劃過蒼白的臉頰……道學家的經學典籍不談骷髏白骨,可他讀過各洲的洲書雜記。

他知道十年來死於戰火的人,是以前的多少倍。

他也知道十年來雪原的私販商隊增加了多少,知道錢莊裏的皮毛貿易是怎麽興起的。

他看過聽過……他沒辦法假裝它們不存在,更辦法假裝自己一無所知。他做不到。他可以安慰自己,可以欺騙自己,但思緒是不受控制的,矛盾會折磨自我……無時不刻……

只剩一條路了。

——他得得到審判,裁決,處置。

什麽結果都好。什麽結果都行。

圖勒巫師半跪下來。

他高大的身影將靠在墻上的單薄身影整個兒籠罩其中。

天真的、可笑的、純白的小少爺。他自己把自己最致命的要害,送到對他的貪婪昭然若揭的圖勒巫師掌中。源於“良知”的愧疚,比什麽鎖鏈什麽暴行都有效——只要圖勒巫師抓住這一點,就可以徹底掌控他了……

想對他怎麽樣就怎麽樣,就像命令他敞開他的夢境。

圖勒是個遊牧部族。

所有勇士都是天生的獵人,而所有獵人都知道,狩獵的原則是不放過獵物脆弱的要害。

“抱歉……”小少爺哽咽地等待審判。

圖勒巫師低垂著眼,看他。

小少爺抓緊身旁的氈毯,抓出條條線痕。他的睫毛上凝著淚光,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蠢事,可他被良知折磨太久了,他沒辦法再支撐下去了……杜林古奧重啟的原因是壓垮他的稻草。

冷硬的指節落到他的臉側。

陰影覆蓋下來。

——審判者宣告他是無罪的。

既然是灰狼咬死馴鹿,就別去殺死白狼。古老的祖訓銘刻在聖雪山的石柱上,被杜林古奧燃起的火光照亮。

……………………

“別去難過那些,”圖勒巫師側躺著,懷裏是痛哭過後,時不時還有些抽泣的小少爺。他輕輕撥弄小少爺濕漉漉的眼睫,“生命都將落向大地,也都將向上升起。死與生的輪回不由你我決定。”

小少爺沒說話。

圖勒巫師手指移動,按住他泅紅的眼尾。

“我要剝奪你難過的權利了,阿爾蘭。”